那村 那店 那女人(全集) 文/欲言

智勇

<p class="ql-block">  那村 那店 那女人 (一) </p><p class="ql-block"> 那是我从县高中退学后的第五年。场收结束后,公社给生产队分配了一项任务:往四十里外的黄家村火车站送一车麦秸,说是要集中起来运到某造纸厂。</p><p class="ql-block"> 生产队的六辆胶轮大车,场收后都去锡盟跑运输去了,队里只剩了一辆铁轮箍胶皮的轻便车。这轻便车大小与胶轮车差不多,但因为不能充气,载重量和避震性都比胶轮车差的多。现在只能用这辆轻便车套上两头牛,完成送草的任务了。正经的车倌都跑运输去了,队长三娃子就把送草的任务交给了我和堂弟。队长也没指定我俩谁是车倌谁跟车,反正生产队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谁都能厾搭了个牛牛车!</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俩起了个大早,在场面上装好了一车麦秸。用牛皮刹绳和绞锥绞棒把草紧紧刹好,又用撇绳沿四周兜了一圈。四十里土路呢,大冬天的,万一半路累了垛散了架就麻烦了。</p><p class="ql-block"> 吃完早饭,正准备饮牛套车出发。生产队的王组长来了,说队长让他带我俩去送草。王组长举了举手中的的一个用毛巾缝的面口袋说:“咱们出门吃的莜面和住店的盘缠,我都领出来了,这就走吧!”</p><p class="ql-block"> 这王组长四十出头,中等身材,留两撇八字胡子。按村中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我和堂弟都得叫人家二舅。生产队的组长虽说不算个啥官儿,但人家是正儿八经的贫下中农。公社交给的任务,大小也总算一项政治任务吧,也许队长觉得派成分不好的我和堂弟去,有点不合适,所以又派了王组长带队。管它呢,长年四季也没个外出的机会,这黄家村曾经是后旗的旗政府所在地,也算是个大地方,更何况出一天门还有三角钱和一斤面的补助呢!</p><p class="ql-block"> 出村不大一会儿,我就说:“二舅,您老上车坐着吧,平旦旦的路,我俩赶着就行了。”王组长拽着刹绳爬上了车,围着大皮袄,坐在牛毛织的草袋子后边的麦秸上,草袋子里装的是准备喂牛的莜麦𦭜。堂弟手拿鞭子赶车,我跟在车后慢慢地向西走着。</p><p class="ql-block"> 按钟表的时间说,大概十一点把半吧,牛车到了离我们村二十里远的青山村。青山村是个大村子。一九五八年成立人民公社时,青山人民公社就设在这儿。后来青山公社一分为三,我们村被分出去,分到了东边的另一个公社。</p><p class="ql-block"> 我就是在青山村读的初中。青山村最东头那一片青砖红瓦的房舍,就是中学的校舍。</p><p class="ql-block"> 牛车从不到一人高的校园北墙外走过,把我的思绪拉回到了八九年前。我读初中的三年,正是共和国的三年困难时期。同一届的四个班,再加上邻近公社合并来的两个班,六个班约300名学生,因为饥饿为主的原因纷纷退学,到毕业时只剩下40几个人。编制是两个班,其实不到一个班,经常合班上课。这三年是饥寒交迫的三年,也是难忘的三年!老师和坚持到最后的同学的面容,一个个从我的脑海中闪过。坚持到毕业的四五个女生的样貌,像特写镜头一样尤为清晰。</p><p class="ql-block"> 最近二三年,不是怎搞的,我经常想一些有关女人的事儿,也说不清楚是身心不健康,还是思想不健康。</p><p class="ql-block"> 我们那个班最后只剩下一名叫玉美的女孩。三年来,她几乎都是我的同桌,我俩个子都小,都坐在第一排。她比我大一岁,毕业时虚十七了,也许是饥饿所致,她黑干憔悴,完全没有发育成一个大姑娘的迹象。</p><p class="ql-block"> 当时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不在同一个公社,几乎就是天涯之隔了。反正自从离开初中,这么多年了,我从未见过与我不在同一公社的任何同学。</p><p class="ql-block"> 玉美!也不知道同桌的你,现在长成啥样,更不知你现去了哪里?我就这么出神地想着想着,牛车在供销社门前猛然停下了。跟在后边的我,脑袋差点撞在绞锥根上。</p><p class="ql-block"> 抬起头来,我才发现天起风了,呼呼的西北风刮得还不小。王组长爬下车和堂弟圪蹴在供销社窗根底的背风处,抽烟去了。我慢慢遛跶着往西走。这条街我太熟悉了,从学校的西门出来,往西就是青山村这条唯一的东西大街。从东往西,路北依次是车马东店、粮库、供销社、公社、车马西店。从公社大门进去,最前面一排是带后走廊的办公室。</p><p class="ql-block"> 我们读书时,学校每天只吃两顿饭,早上起来,先上一个早自习和两节课后才吃早饭。早饭时间是一个小时。其实那点简单的饭,十来分钟就吃完了。剩下的时间,我们都会去供销社转一转,也会去公社院里看一看。其实,去公社院里,就是为隔着窗户或门上的玻璃看一位美女。</p><p class="ql-block"> 那年头,农村的美女很稀缺。因为,成就一个美女,最低得有三个条件。第一是遗传基因。深山出俊鸟,飞涧有沉鱼,这一点农村倒也不比城市差多少。农村也有天生丽质的女子。第二是生存环境与生话条件的孕育。这方面,农村和城市就差的远了。农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风吹日晒,女孩子十五六岁就得下地劳动,皮肤晒的黢黑,甚至还会皴裂。尤其是三年困难时期,天天忍饥挨饿,人人面带菜色,怎还能美起来?另外人靠衣装马靠鞍,再美的美女也得有好衣衫装扮。当时每人每年只发几尺布票,连缝一件衣服都不够,十八九的姑娘也难得在大年换一件新衣。至于化妆品,那就更没有了,如果哪个女孩能有一盒万紫千红牌的搽脸油,能把同伴们羡慕死。第三是见识与文化熏陶。当时大多数女孩子连个公社所在地也没去过,没看过电影,没看过戏,除了家里每年春节换一张年画之外,几乎没接触任何文学艺术品。受教育程度也很低,一个公社顶多有一两个女孩能念到初中毕业,上过高中的几乎没有。这样,即使相貌姣好,气质上也很达到美女的标准。所以,当时在农村要找到美女,大概只能从公社妇联、话务员、售货员,女教师中去找。那时候我们要去公社看的美女,其实就是公社的话务员,也就是老式交换机的接线生。</p><p class="ql-block"> 这话务员究竟有多美?用当时同学们的话来形容就是:“像画上的人一样!”</p><p class="ql-block"> 我们当时能看到的画,一是年画,如《祝山伯与祝英台》、《天仙配》或《许仙与白娘子》等。二是画报,学校订着几份画报,画报上有时登些电影剧照或明星照。如《柳堡的姑事》中二妹子或《青春之歌》中林道静的剧照,还有王哓棠、白杨或秦怡等人的明星照。话务员能有这些画上的人美吗?我很好奇。</p><p class="ql-block"> 于是一遍遍从公社办公室前走过,隔着玻璃往里窥视。已经是初中生了,理智告诉我,不能扒在窗户上看,也不能停在窗口往里看,只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来走过去的偷看。大约走了那么个十几次,我对这女子有了一个初步印象:她个子不高,属于那种小巧玲珑型的。经常穿一件兰色的半旧列宁服,白色碎花的衬衫衣领翻在外面。密黑的头发向后扎成一条短马尾辫,脑后的辫根上扎一块花手绢。她的脸圆圆的,下巴稍短,嘴似乎略微有点扁。她的脸颊泛着洁净柔和光泽,仿佛敷了一层薄粉。她坐在交换台前,戴着一副黑色的耳机,时不时的把一只黑色的插头,从一个孔中拔下来插到另一个孔中。看身材肤色,这应该真是一位美女。可惜由于距离较远,又隔着话务室擦得不太明亮的玻璃,我对她的五官的印象始终是模糊的。于是,我强烈希望能近距离地看看她!</p><p class="ql-block"> 正琢磨着如何接近美女话务员,从同桌玉美口中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美女话务员名叫Z海英,就是青山村人。海英家与玉美家只隔两三户人家。海英是高小毕业生,青山人民公社成立后,公社要挑选一名话务员,经各大队推荐有三人入围,最后选中了海英。当时她还不满十八岁。更让人惊奇的是:她竟是我们的同学海明的亲姐姐!这下好办了,通过海明总能接近他姐姐海英吧!</p><p class="ql-block"> 青山村的村西有一个大水泊,面积大约有一平方公里。据村里八十多岁的老人说,这水泊他记事的时候就有了,从来没干过。我们这地方的人,一般把水泊都叫“海子”。于是人们就把这片水泊叫做西海子。我去海明家玩过,他家墙西不到十米就是海边。他和姐姐的名字一定与他家住在海边有关吧!</p> <p class="ql-block">那村 那店 那女人 </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初中二年级秋天开学不久,我趁着和海明玩得高兴便说:“海明,我想去你姐姐的话务室,看看那电话是怎样通过她的手接到各个地方的?”我当然不能直接说是去看人家姐姐的长相。</p><p class="ql-block"> 海明说:“我姐不让我随便去她办公室!”</p><p class="ql-block"> 我捅了他一下说:“怎能是随便去?你不能找个理由?”</p><p class="ql-block"> 他没有再拒绝:“你让我想想,去了该怎说!”</p><p class="ql-block"> 海明比我大两岁,个子比我高一头。第二天早饭后,他搂着我的肩,走进了他姐的话务室。进门时,我看见门上确实写着“机房重地,闲人免进”几个字。</p><p class="ql-block"> 海英正坐在交换台前,听见门响,抬起头来。见是弟弟领着个小孩,便说:“海明,你怎……?”</p><p class="ql-block"> 没等她再问下去,海明抢着说:“我回家取一本书,妈不知去谁家了,你把家门钥匙给我用用!”</p><p class="ql-block"> “噢,是这!”海英一边摸索着从裤兜里掏钥匙,一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海明忙着说:“我同学xx!”</p><p class="ql-block"> 海英见我长得太小,有点不大相信地问:“你同学?”然后问我:“嗯,你多大啦?”</p><p class="ql-block"> 我故意往高挺了挺身子说:“我十四虚岁了!”</p><p class="ql-block"> 海英笑着说:“你十四虚岁倒初中二年级了,我十五周岁才高小毕业!”</p><p class="ql-block"> 这时候海英已找到了钥匙,递到海明手里说:“给,不用给我送了,中午带回家就行了”</p><p class="ql-block"> “正事”办完了,我揪了揪海明的衣服,海明会意,俩人走出了话务室。</p><p class="ql-block"> 因为房间本来就不大,海英又坐在交换台北端,离门不远处,我们离开海英也就二三尺远。这下可看清楚了:海英的眉毛弯弯的,细细的,就像春天刚长出来的柳树叶子。眼睫毛很长,低头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抬头看人时眼尾微微上挑,像含着一汪倒映了月光的清泉。笑的时候,眼晴弯成了月牙,睫羽颤动着如蝴蝶的薄翅。她的白眼仁略带蓝色,而瞳仁是很深的黑色,眼波流转间,像有细碎的星光在里面打转。她的鼻梁挺直却并不凌厉,鼻尖圆润带点小巧的弧度,与柔和的眉眼相得益彰。鼻翼轻轻翕动时,像玉雕的花瓣,透着几分娇憨。她的唇形是天然的M字,色泽如熟透的红果果,不笑时带点倔强,笑起来甜甜的,嘴角漾开两个浅浅的酒窝。总而言之,她的五官拆开看各有千秋,合在一起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和谐协调,让人挑不出半点瑕疵。</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我还没学会“惊为天人”这个词,但确实感到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比年画上的美,比画册上的也美。</p><p class="ql-block"> 虽然我假装看交换机,让海明领着看他姐的相貌,做法有点不太高尚,但动机十分纯洁,就像是和同学抢着看一本好看的小人书一样!不管怎说,无知并且无畏的我,可把美女看了个真真切切。</p><p class="ql-block">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就是十年。十年间,又经历了许多事情。我初中毕业后又到县城念了一年半高中,看了不少书,看了不少电影,书中有不少“颜如玉”,电影中也有不少靓女。况且我还见识了县城中人们公认的几位美女,如邮电局的长辫子姑娘,新华书店的大眼晴店员,电影院的美女售票员,还有被誉为校花的同届邻班的S同学……这些都没有撼动海英在我心目中的美女地位!与这些美女相比,海英毫不逊色!</p><p class="ql-block"> 现在又路过了青山公社的大门口,又看到了那排办公室,从电信杆的电线进入房间的位置来看,最西边的那间仍然是话务室。我心里一个激灵,海英还在这里当话务员吗?又过了将近十年,她还是那么美丽动人吗?当然,现在我不可能像十年前那样,肤浅地故意从窗前走过,向窗内张望!</p><p class="ql-block"> 正这么想着,牛车又启动了,堂弟喊了一声:“走了!”我便停了思绪,跟着牛车往前走去。</p><p class="ql-block"> 在村子里,有房子遮挡着,不觉得风有多大。一出村才发现风刮得很大,按级数来说,估计在五级往上。从我们村往青山村走,基本上是往正西走,从青山村往黄家村走,就成了往西南方向走了。现在的风是西北风,与牛车行走的方向正好垂直。拉柴草的车,最怕这种“划不料子”风,风会把车上的柴草刮得向下风头偏过去,让柴草翻到车下,甚至连车都能翻过去。我们赶紧吆喝牛停车,把绞锥又转了两圈,把草往紧刹了刹。王组长也没有上车,和我们相跟着慢慢往前走。</p><p class="ql-block"> 大约又走了三里多点,车上的麦秸已经向左侧偏得很厉害了。如果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戳卜风口翻了车,一车麦秸登时就会被大会刮得一根不剩! </p><p class="ql-block"> 我们急忙又停下车,解下撇绳,堂弟爬上车把撇绳固定在刹绳上。我在右侧紧拉撇绳,堂弟在左侧用木叉用力顶着麦秸,王组长赶着车,慢慢向前挪动着。就这样,又走了将近二里,终于到了一个叫南房子的村子。这个村子虽然与青山村相距只有五里远,却属另一个公社管辖。好不容易看到村中间路东的土墙上,用白土写着“车马大店”四个字,还画了一个指向里的箭头。我们忙把车赶进门垛子上写着“留人留车”的院子,一松开绳子和叉子,麦秸便“轰”的一声向左翻了下来,堆满了西边半个院子。</p><p class="ql-block"> 我端详着这个院子:这是一个五间宽的大院,正中是三间正房,中间开着双扇门,两边的两间都是大玻璃窗户。在北方农村,人们把这样的房子叫“一堂两屋”,两边住人,中间是堂屋。院子入深大约有四丈多,东西两侧是带牛槽的牲口棚。</p><p class="ql-block"> 这时候,从双扇门内走出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人,和我们打着招呼:“这么大的风拉柴草,幸好草翻到院里了,怎?住呀哇?”</p><p class="ql-block"> “不住也得住呀,把车再装上也差不多天黑了!”王组长回应着。</p><p class="ql-block"> 女人又说:“那也进家喝口水再装哇!”</p><p class="ql-block"> 王组长看着满院的麦秸说:“看这把个院堆得,连个下脚处也没了,先把车装起来再说吧!”</p><p class="ql-block"> 王组长在车上装,我和堂弟用叉子住上挑,大约在两点半左右,麦秸又重新装好了。还好,院子里窝风,麦秸一点也没有损失。</p><p class="ql-block"> 卸了车,把牛拴在背风的西边棚圈里,添上牛草后,王组长说:“我去供销社买盒烟。”堂弟说他也要去。于是王组长对我说:“你把咱们的面拿进去,叫掌柜的给咱们做饭哇!”</p><p class="ql-block"> 我提着面口袋正要进家,从家门走出一个男人,大约四十岁左右,披着一件黑布面黄毛狗皮大氅,这狗皮氅是当时农村干部的标配。他问我:“这是往哪送草?”</p><p class="ql-block"> 我说:“往黄家村火车站!”</p><p class="ql-block"> 他说了句:“看这天气赶得!”就走出了大门。我心想:噢,这肯定就是这家的男主人。</p><p class="ql-block"> 我提着面口袋走进堂屋,女掌柜正在堂屋弯腰擦拭一辆八成新的自行车。见我进来展起腰笑咪咪地说:“进东面这厢!”</p><p class="ql-block"> 女掌柜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好看。我刚走进东屋,放下面袋子,脱下皮袄,女掌柜就跟了进了,还是笑盈盈地说:“饿了哇,拿的是莜面还是白面,我快点给你们做饭!”</p><p class="ql-block"> 她说的是和我们完全相同的此地话,但音调很好听。</p><p class="ql-block"> “噢,是莜面!”我一边回答着她的问话,一边端详着她。她个子不高,顶多一米五五,不胖也不瘦,下身穿一条黑色细纹条绒裤子,上身是一件兰底碎花罩衣。两条黑亮的辫子垂到脑后。</p><p class="ql-block"> 她提过放在炕沿边的面口袋问:“粉多少面?”我思谋了一下说:“粉上二斤半吧!”</p><p class="ql-block"> 她忙乎着生火烧水粉面,粉好面,扭过头来看着我问道:“你们是哪个村的?”</p><p class="ql-block"> 我回答了以后,她说:“那也不算远,就是个二十来里!”</p><p class="ql-block"> 她看我时外眼角向上挑的样子很特别,好像在那里见过这个女人。再加上娇小的身材,圆短的脸型,精致的口鼻,我猛然想到一个人。莫非是她?但再看看肤色,又觉得不像。于是我又试探性地问:“你就是这个村的人?”</p><p class="ql-block"> 她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看着我问道:“我不是这个村的人,怎能在这个村开店?”我从她的一颦一笑中,努力捕捉着信息,与十年前那个美女作对比。</p><p class="ql-block"> 我意识到问了一句废话,忙改口说:“我是问,你娘家……”</p><p class="ql-block"> 她背过脸,一边在风箱板上搋莜面,一边柔声回答道:“我娘家也不远,就在你们刚路过的青山村!”</p><p class="ql-block"> 青山村?难道真的是她!天地之大,有长得相同的人,但长得相同又在同一个村子的概率就小的多了。至于肤色,当年是二十出头,如今是三十左右,当年是公社干部,如今是农村妇女,由粉白细腻变成麦色粗糙也就是自然的了!</p> <p class="ql-block">那村 那店 那女人 </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又问:“青山村?你娘家是不是住在最西头的海边?”</p><p class="ql-block"> “你怎么知道的?”她吃惊地回过头来,两手还粘着没搋好的莜面,嘴巴微张着。那嘴唇的M形轮廓还在,只是没那么红了,色泽褪成了近乎唇线的淡粉,嘴角的酒窝浅得几乎看不见了。从嘴里发出的声音少了些少女时的甜美,却藏着些带着烟火气暖意。</p><p class="ql-block"> “我还知道你有个弟弟叫海明!”我又说。</p><p class="ql-block"> 她又是一惊,刚从柜盖上取下的捏饭瓷砖,差点掉在地下。她把瓷砖放在炕沿边,挑起外眼角看着我,问道:“你怎甚也知道,你到底,到底是谁?”</p><p class="ql-block"> “姐,我叫xx,是海明的初中同学,我经常去你们家,还去过你的话务室!”姐字一出口,我自己也有些吃惊。我是个木讷内向的人,自己的表姐和堂姐也很少叫个姐,奇怪,在她面前这个姐字竟是脱口而出!</p><p class="ql-block"> 她显然没有把我和那个八九年前的小男孩联系起来,蹙眉想了片刻说:“噢,知道了,你就是海明经常说的,那个好学生xx,咦?你不是考到县里的高中了?”</p><p class="ql-block"> 现在她开始向我发问了!她熟练地推着莜麦窝窝,一只手推,一只手卷起来放在笼屉里。我一边看着她推窝窝,一边想着,该怎么用不太伤感的语言回答她。因为由这双灵动却又略显粗糙的手,我想到那双嫩葱似的,把插销从一个孔中拔出,又熟练地插入另一孔中的手。</p><p class="ql-block"> 我故作平静地说:“考是考住了,也念了三个学期。因为成份高,大队不让我念了。我在六五年的春天就退学了,在村里头劳动五年多了!”</p><p class="ql-block"> “唉!可惜了,那会儿能考上高中多不容易,青山村那么多念书的,念完高中的也只有东店蒋师傳的儿子!”她叹息道,语调中饱含着同情。</p><p class="ql-block"> “没啥可惜的,念完也是个回村劳动,只是个迟早的事儿!姐,你怎不当话务员了?”怪了!在她面前,我怎话这么多?</p><p class="ql-block"> 她垂下了头,把声音压低到只有我能听到:“六四年搞四清,我们家划成了富农成分,我父亲离开了西店,我也离开了话务室。六五年的夏天,我就到了这个村!”</p><p class="ql-block"> 也是一九六五年,也是因为成分,能有这么巧的事?她说“我就到了这个村”,明显省略了一个“嫁”字,这里面该有多少曲折与不甘?</p><p class="ql-block"> 这么沉重的话题,对话很难进行下去了,但我还是又问了一句:“你在公社当了六七年话务员,莫非就不能找个有工作的对象?”</p><p class="ql-block"> 她迟疑了一会儿,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最终还是开口了:“也找过,男的是公社的团委书记,比我大两岁,他家里人也同意。他父亲是县邮电局的副局长,正准备给我转正了就结婚,结果……最后就是个这结果!”</p><p class="ql-block"> 不到一年的时间,她经受了多么大的挫折,心灵遭受了多么大的创伤!我还曾为自己的不幸而黯然神伤,比起海英,我那点挫折能算什么?我本来就成分不好,用我们大队会计的话说,全大队的贫下中农子弟还没一个上高中的呢!我好歹还念了一年半高中。贫下中农还都在战天斗地,知识青年还上山下乡,自己当个农民有啥委屈的?海英才算是落架的凤凰,该可惜与同情的该是她。我低着头,好长时间默不作声。</p><p class="ql-block"> 她大概看出了我在想什么,把最后一个莜面窝窝放在笼里,把笼放在柜顶上,一边收拾一边说:“这也没啥,村里头的女女十五六岁就下地干活了,我轻风凉哨地在公社干了六七年,每个月还能挣三十块钱。再说了,要是一解放过来,我们家就划成富农,我一开始就进不了公社!”</p><p class="ql-block"> “那倒也是!”我附和着,也算是对她的安慰。</p><p class="ql-block"> 她又说:“他,比我大十一岁,是这个大队的书记。我自来了这儿,也没在田地劳动过,先是给大队做饭,后来就开了这车马店,一年也能有个五六百的收入。”说这,很明显是回应我的关切。</p><p class="ql-block"> 她突然像想起什么正事似地问道:“我倒忘了问你了,你今年多大了?成家了没?”</p><p class="ql-block"> “我二十二了,唉!成啥家了?相看了几个,人家一听说成分不对,连茬儿也不搭!”</p><p class="ql-block"> 这一下又触动了她的痛处,她垂头丧气地说:“海明倒二十四了,也没说下个媳妇,我大和我妈快愁死呀!”</p><p class="ql-block"> 说完,她又说:“冷冻寒天的,我给你熬点菜吃哇!”</p><p class="ql-block"> 我忙说:”算了算了,弄那么麻烦做甚了?还得让你白贴东西。”</p><p class="ql-block"> 她说:“不知道也就不说了,知道了,还能让你吃生化盐汤?”说完麻利地从堂屋取进几个山药,还有半块圆菜,削皮切菜,还掀开柜盖取出一个羊油碗坨,用刀刻下一小块。她坐在灶火旯旮,开始拉风箱烧锅。灶火光映亮她半张脸,瞳仁深处那点黑色显得更深沉了,她的脸虽然没有当年那么细嫩了,但显现出了一种成熟的美。这一刻,我仿佛又看见她扎着花手绢的马尾辫,正随着拨电话插头的动作,在我的记忆里轻轻晃了晃。</p><p class="ql-block"> 我又问道:“姐,你就没想着把海明的户口,迁到这儿,再怎说也有个遮护!”</p><p class="ql-block"> 我是想,她男人既然是大队书记,海明迁来,至少不会被人欺负吧!</p><p class="ql-block"> 她停住了拉风箱,站起来边切葱边说:“不是没想过,运动一个接一个的,没办法。因为我们家的成分,他差点让公社把大队书记撸了,公社还警告他,让他和我们家划请界线。这么多年了,他也没登过我娘家的门。别看就五里路,我也很少回去!”不知是葱味辣了眼,还是怎的,她撩起衣襟擦了擦眼睛,开始炝锅烩菜。</p><p class="ql-block"> “啊呀!这有滋辣味的,掌柜的这是给我们做啥好吃的呀?”堂屋传来了王组长高吆二喝的声音,看来他在供销社准是喝了二两!紧接着王组长和堂弟带着一股冷风推门走进了东屋。</p><p class="ql-block"> “能有个啥好的,冷冻寒天的,给你们熬点菜蘸莜麦!”海英回答着,欻的一声把切好的土豆和圆菜倒进了炝好的锅里,锅头上顿时冒起一股白气。</p><p class="ql-block"> 海英坐在灶前不紧不慢地拉着风箱,等熬菜锅浇开了以后,又把莜面笼坐上去,十来分钟后,一股浓郁的莜面香味在房间里弥漫开了。揭上笼舀出菜着罗上碗筷,海英又从柜顶上取上一个白瓷小盖碗,揭开盖儿,小碗里是多半碗鲜红的油炸辣椒。</p><p class="ql-block"> 一切就绪,海英说:“客人们,你们吃哇,我一会儿过来撤罗,暖壶里有中午烧的开水!”</p><p class="ql-block"> 王组长说:“掌柜的也和我们一块儿吃点莜麦哇!”</p><p class="ql-block"> “不了,你们快吃哇,我还的给我们那口子做饭!”说完,海英去西屋了。</p><p class="ql-block"> 羊油熬菜油炸辣椒蒸莜面,我们三人扑流二拉可吃了个香,登时就把一笼莜面啖了个精光,这可是二斤半莜面做成的,平均每人八两多,外加一人两碗熬菜。</p><p class="ql-block"> 王组长用手抹着额头上的汗说:“住了一会儿店也没给吃过个熬菜,这顿饭可吃好了!”当然,他俩对我和海英有啥关系,说了些啥,一无所知。</p><p class="ql-block"> 天黑下的时候,海英又进了趟东屋,她送来一只暖壶,又点亮了油灯说:“你们明天早走,还是迟走?”</p><p class="ql-block"> “肯定得早走,今天才走出二十几里,明天交了麦秸再回到村里,还有六十多里路。”</p><p class="ql-block"> “噢!那早上就只能吃块垒了!”海英说完,提起放在柜顶上的面口袋问:“下多少面?”</p><p class="ql-block"> “都做上,都做上,明天的第二顿饭,估计得认灯以后在家里头吃!”王组长很豪横地说。</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王组长领出的是三人两天的补助,是六斤面。晚上吃了二斤半,那口袋里应该还有三斤半面。</p><p class="ql-block"> “那我就在西面那厢做呀,不影响你们睡觉!”说完,提着面袋子走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们饮完牛刚回到东屋上了炕,海英就把一盆块垒端过来了。这是一盆油炒块垒,黄灿灿的,里边还有细碎的葱花。油炒块垒,给住店的客人吃油炒块垒?我们都有点吃惊。</p><p class="ql-block"> 当过多年车倌,走南闯北的王组长开了口:“我住过的店多了,给客人熬菜,给客人吃油炒块垒的,这可是独一家!掌柜的,你这是招待新女婿了哇!”说完哈哈大笑起来。</p><p class="ql-block"> 这一笑,倒把女掌柜笑红了脸,她眼晴弯弯地笑着说:“我听说油炒块耐饿,你们不是说下一顿饭得晚上回家才能吃吗?”</p><p class="ql-block"> “那敢情耐饿,这顿油炒块垒,顶到天黑一点事也没!不过,今天这一天可要口渴勒!”王组长笑着说。</p><p class="ql-block"> “口渴不了,还有这!”海英说完扭头走了。登时,她端进一盆黄澄澄的小米稀粥,放在了炕上。这一下,大家都沉默了。海英出去后,王组长说:“这女掌柜这是怎了?咱们三个人两头牛一辆车住一夜,只交两块一角钱。这点钱,昨天熬菜,今天又是这,又贴油又贴菜的,弄不好还得赔钱!这是怎了?”</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清楚这是怎了,我突然涌起一股想哭的感觉。我想起了高一下学期开学那天早晨,十六岁的我要步行百里去县城上学,母亲怕我路上吃冷干粮肚难受,给我吃的就是这油炒块垒小米稀粥!</p><p class="ql-block"> 这年头,食用油可是稀缺的东西。油料是重要的经济作物,生产队如果油料丰收了,完成或超额完成了征购任务,每个社员才可以留下8斤油料,搾成食用油。就是说,最好的年成,一个社员才能分到二斤油。这点油,应付个时头八节、人来客往,抠抠搜搜就吃完了。在我们家里,几年也舍不得吃一顿油炒块垒!至于羊油坨子,除非牧区有近亲才能送个一半个。昨天羊油熬菜,今天油炒块垒小米粥,这肯定是海英姐为了款待我!这份沉甸甸的情我会一辈子记着!</p><p class="ql-block"> 吃完饭,趁王组长和堂弟套车,我把牛棚里的牛粪都铲到筐里,提着倒在了院子东南角的粪堆上,要不然,海英姐一会儿还得干这活。</p><p class="ql-block"> 我故意等王组长和堂弟都取出自己的皮袄,才慢慢吞吞地走进东屋,海英姐正在东屋,她轻轻关上门,凑到我近前,低声对我说:“多问寻着,甚不甚找个媳妇成个家!路来路过,甭管住不住店,都进来吃点喝点,歇缓歇缓!”我应承着,急忙拿上皮袄走了出去。因为我已经止不住眼里的泪水了。</p><p class="ql-block"> 这时候,堂弟已经把牛车调过了头,牛头对准了大门。海英姐走出了堂屋门,朗声说:“路来路过,甭管住不住店,都进来喝口水,歇缓歇缓!”完全是一副店掌柜的神态。</p><p class="ql-block"> 在我最穷困潦倒的时候,在这个严寒的冬日,海英姐用她的美丽、善良和温柔,温暖了我的心,在我灰暗的生活中显现出了一抹希望的绿色!</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牛车出了大门,拐上了土路。这村,这店,这女人,却深深印在了我的心里。</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