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不忆江南（江南情12）

孤鹜落霞G

叔叔与舅舅分别是父亲、母亲的兄弟，这点小问题，我直到成年才明白，而枝枝叉叉延伸的亲戚关系，在我心里总是一笔糊涂账。

这儿与我外婆家特别像。

小时候，我被母亲寄养在江南水乡外婆家，由此对舅舅这个称呼特别熟悉。三个舅舅，大舅和二舅都是教师，小舅当兵。一直以为叔叔就是警察叔叔、解放军叔叔、售票员叔叔，特指的有雷锋叔叔，还有街坊张叔叔、李叔叔……不知亲戚中该有叔叔，还有伯伯。

大舅最初教小学算术课 。我念小学五年级时，同学们十分喜爱的算术（郑）老师请病假，由我大舅代课。听惯郑老师讲课，冷丁听舅舅的，他没进课堂时我期待，然而他一开口我糊涂了。不是所讲内容异常，是他的腔调我不适应。

在外婆家天天听他说话，毫无疑问正常，哪里想到，他在台上好像换了个人，手拿粉笔变着调门说话，没有笑容。老师授课类似演讲，他这种演讲与平常语气差别实在太大，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有点像越剧或京剧道白的变音。我的耳朵如同收音机，只认原先的频率，所以一句也听不进。

幸亏他只代课一星期，否则问题大了。人对人的感觉一旦形成往往难改变，因为听课“感冒”，与他交流减少。他后来成为中学教师，说明教学水平不错。亲情有瑕疵不足奇，错在我。大不相同的是，我与小舅无话不谈。人们常说有缘无缘，这缘分到底是一种什么化学元素呢？

江南，小桥流水人家。

大舅妈和二叔婆一直不和睦。以生活姿态论，大舅妈涵养功夫高，她从来不跟我说家人之间的矛盾。二叔婆则常常对我说起，就像鲁迅先生描述的“切切嚓嚓”。有时候说着说着瞥见有人过来赶紧停住，改成说其他事情。我只管听，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二叔婆、二叔公对我很好，那边大舅妈一家对我也不错，我明白处境。

不选边站成习惯。后来在单位，两位头头斗得热闹，提拔机电科副科长难定，忽然想到我，双方一致同意，这就是不管闲事的好处。这件事儿捎带说过。

继父最小的弟弟出现，本该是个启蒙好机会，可是父母叫他“阿六”，我也跟着这么叫，于是仍然没有开口喊过叔叔，继续“把警察当叔叔”糊涂着。他突然到来是因为我母亲为他介绍对象。

我与“阿六”年龄接近，聊得来，尤其是聊到集邮大有共同话题。他说有套藏品——“香港开埠100周年”，我知道发行量少并且事情重大的纪念邮票很稀罕。

江南人家。

1841年香港开埠，西方人大量涌入，渐成华洋共处之势。历经100多年的打磨，中西文化在此水乳交融，形成香港独特而迷人的多元气质。这种既中且西的多元文化体现在城市每个角落，也浸透到所有当地人的生活中。因为这套纪念邮票，我了解许多知识。

“阿六”见我兴趣浓，回去就把这套藏品寄给我，哪有这么慷慨割爱的！藏品附在一张有些年头的纸片上，盖着好些印章，显示许多人曾经收藏过。他为什么轻易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我，是感谢我妈为他介绍对象吗？不方便问，这个问号没法拉直。其实收藏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资格太嫩，相关能力欠缺。

更重要的是人生路太艰难，为了讨生活，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能带着走的当然包括邮票。原以为心爱的东西都将流失，没想到十年后归来一大叠集邮册仍在。

二舅在省城，因为距离远有点陌生。去上海爷爷奶奶那儿探亲，有几次在杭州中转，我与他逐渐熟悉，习惯他不大说话、打扑克出牌很郑重，输了脸上贴纸条倒是不在乎，可爱极了。他任教浙医大，性格严谨，又不乏开朗。他的话语大多奉献给了学生，至于讲课是否拿腔拿调，我无从体验。

江南人家。

十八岁那年，我身受重伤在浙二医院动大手术，这是浙医大附属医院。二舅有事尽量不麻烦别人，这个优点或者说缺点和我一样。他一个大学教师，背着我挂号、门诊、住院……我不喜欢麻烦别人，但把舅舅麻烦得像苦力一样。

二舅妈是浙农大教师，顺着她这根藤，我见到杭城的老奶奶和小阿姨们，他们待人接客十分和蔼可亲。舅舅注意营养，铝锅烧好鱼或肉盛出，然后用少量开水冲锅，有时用勺刮一下，恰如当时周总理在宴会上“汤冲盘子”，然后把汤喝了，一点都不浪费。

传授医学知识的人，自己身体却很差劲，他六十刚出头就患肾炎危在旦夕。我支边来江南探亲去看望，他神志不清不认识我。啊，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倘若有缘梦里见，不知他能否想起往日情景？我一直嘀咕，他得病原因恐怕就是刮锅喝汤，肉眼看不见的铝屑害了他。分析这事我是门外汉，不敢随便提起。

父亲一方亲戚才有叔叔、伯伯，这个我远走他乡时才明白。在外闯荡染上咽炎久治不愈，大返城回来，与生父一方、兰州的大伯伯初次联系。他在药厂工作，帮助买了当时紧俏的六神丸。遗憾的是，我没能帮他开个急需的证明。

江南人家。

他年轻时曾在台州老家参加一个组织——这无须证实，只要证明台州曾有此组织存在即可。我不擅长社交，世上最要紧的事是与人打交道，最不容易的也是与人打交道，这个只需说明社会实情的证据没办法弄到。对方说这个组织确实存在过，但没必要开证明。

大伯伯参加革命较早，按照规定享受离休待遇只差这一纸证据。既然他能够证实自己已经参加这个组织，为什么还要证明这个组织存在？科技落后壁垒多，现在看，这件事AI就能搞定。

疏通关节是一门艺术，我若有这方面能力，也不至于身患重疾闯荡天涯苦苦煎熬。不过大伯伯也是个没福气的人，即便这个证明开成，他能享受相关待遇，日子短得不能再短，没多久传来他去世的消息。他，我一直没见过面。

我在亲情间穿梭，时而清晰，时而迷濛；我海角天涯闯荡，晴空与阴霾交织。朋友说我上山下乡是个奇迹，因为除了“知青”俩字对号，身体条件绝对不符合要求。

海隅向天涯，走进青春年华。

那十年人在天涯，亲情遥远，怎不忆江南！

若非帝王家，琐事无人记，唯我本人自作多情喋喋不休。哎，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你说事儿我说事儿大家都有说不完的事儿。

注

配图网络加自备。配曲《江南忆》。下集《姐出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