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上的旧痕

墨韵浅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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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图：自拍加网图，在此致谢！

前言：昨日赴好友儿子的喜宴，望着新人的笑脸，喉咙里却卡着说不出的祝福。满心满眼，都是她——那位站在角落的新郎母亲。只愿往后岁月，能绕过她肩头的霜雪，赐她一身轻暖：无烦事扰心，有康健傍身，日子能顺着心意，慢慢铺展成舒服的模样。

红色的请柬在掌心洇出浅淡的潮痕，"爱子新婚"四个金字被空调风一吹，倒像是在纸上轻轻颤动。我盯着那烫金的纹路发怔，指尖能摸到卡纸上凹凸的肌理，像摸到了朋友这些年结在心上的痂。这场喜宴早就在亲友圈里传得沸沸扬扬——那个被生活磨掉半条命的女人，终究还是要踏回那片让她遍体鳞伤的土地，哪怕只是作为新郎母亲的身份，在这场热闹里充当一个合格的背景板。

朋友的人生曾陷在一段不见底的灰暗里，那泥沼的源头，或许要从她嫁进那个看似体面的家庭说起。她的丈夫是家里独苗，打小被长辈捧在手心，婚后头几年，两人倒也能挽着袖子一起拼，从路边摊到小门面，日子像发面馒头似的渐渐鼓起来。可那男人骨子里的怯懦和推卸责任，在孩子长到需要托举的年纪，像受潮的墙皮般簌簌往下掉。

记得那是个蝉鸣聒噪的夏天，孩子拿着中考成绩单回家，重点高中的录取线差了十七分。防盗门"砰"地撞上时，朋友正在摘菜，只见男人把成绩单摔在茶几上，玻璃面震得玻璃杯叮叮作响。"你看看！你看看这分数！"他的声音像砂纸蹭过铁板，"我天天在外头累死累活，你在家连个孩子都教不好？我们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朋友手里的豆角"啪嗒"掉在地上，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从那天起，她家的空气就变了味。男人回家不再说一句话，却总在吃饭时把筷子往碗沿上敲得震天响；孩子作业本上的红叉会被他揉成纸团砸在墙上，"跟你妈一个德行，废物一个"的骂声，隔着防盗门都能飘进楼道。有次我去给她送些水果，正撞见孩子缩在阳台角落哭，校服后背印着清晰的鞋印，朋友蹲在旁边给他揉肩膀，自己的肩膀却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那三年高中，孩子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原本爱凑在书桌前拼模型的少年，渐渐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作业本上的字越来越潦草，书包里开始出现没交的作业。"我考得再好，爸也不会对妈笑的。"有次他偷偷跟我说这话时，眼里的光像快熄灭的烛火。高考成绩出来那天，孩子连查分的勇气都没有，是朋友颤抖着手指点开网页，屏幕上的数字像根针，刺破了她最后一点希望。

那根稻草终究是落了下来。男人摔碎了客厅的花瓶，陶瓷碎片溅到朋友脚边，她下意识护住身后的孩子，却被男人一把推开。"你这种女人，连当妈都不配！"他指着门口吼，唾沫星子溅在她脸上，"你滚，我们家容不下你这扫把星！"就这样她被丈夫赶出了家门。

朋友们你五十我一百地凑钱，在市里给她租了间带阁楼的小房子。阁楼矮得直不起腰，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可她总说"比家里暖"。白天她在超市理货，晚上去餐馆洗盘子，油污浸得指缝发白，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黑垢。有次我和朋友们去看她，正撞见她对着水龙头吞止痛药，手腕上贴着好几块膏药，长期弯腰洗碗，腰椎早就出了问题。离婚官司打了整整一年，法庭上男人甩出的房产证、存款单全是婚前公证，连结婚时买的那台双门冰箱，都被律师算作"男方婚前财产的自然增值"。最后判决下来的那天，她走出法院，怀里只抱着一个布包，里面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毛衣，还是刚结婚时我们陪她买的。

宴会厅的门被服务生推开时，婚礼的音乐声正震得人耳膜发疼。她就站在入口那盏水晶灯下，红色的旗袍裹着细瘦的身子，领口别着枚珍珠胸针，是当年我们给她买的离婚礼物。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发胶抿得服服帖帖，可鬓角新冒出的白发，像谁不小心撒了把盐，落在缎面旗袍上格外刺眼。看见我，她眼里先是像受惊的鹿般闪过一丝慌乱，随即用手指扯了扯旗袍下摆，脸上堆起笑容："你来了，快坐。"

拥抱时我才发现，她比去年见面时又瘦了些，胳膊上的骨头硌得人发疼，像握住一截风干的树枝。她抬手理头发时，我注意到她看东西总要眯起眼，瞳孔上蒙着层淡淡的雾，像蒙着层薄纱。"前阵子去查，医生说视神经有点萎缩。"她声音很轻，怕惊扰了周围的喧闹似的，"前几年总熬夜......"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转头看向台上，那里新郎正牵着新娘的手鞠躬。

司仪在台上说着"永结同心"的吉利话，她的目光就没离开过新郎。那孩子如今长到一米八几，穿着笔挺的西装，可敬酒时总往母亲身后躲，像极了当年那个攥着试卷、在父亲的斥骂里缩着肩膀的少年。只见他端着酒杯走到我们这桌，我听见他低声问母亲："爸刚才是不是瞪你了？"她摇摇头，把他往前推了推："快给你阿姨敬酒。"

八年前那个清晨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我赶到她家时，防盗门大敞着，她的棉拖鞋一只在玄关的地垫上，一只歪在楼梯转角。"他说是我没教育好孩子……，"她抓着我的手，指甲掐得我手背上留下四个红印，"把我的衣服全扔在楼道里，说我要是敢捡，就打断我的腿......"那天风特别大，吹得楼道窗户哐哐响，她站在风里，头发乱得像团草，眼泪混着风往嘴里钻。

"妈，该上台切蛋糕了。"新郎走过来扶她，手指在碰到她胳膊时顿了一下，像是怕碰碎了什么。她立刻挺直脊背，跟着走上台，站在离前夫三米远的地方。男人穿着量身定制的深蓝色西装，正和旁边的宾客碰杯，手表在手腕上晃出了亮光，自始至终没往她这边看一眼，仿佛她是空气。

切蛋糕时她的手微微发抖，银质的刀差点歪到盘子外面。新郎不动声色地往她那边靠了靠，用自己的手盖住她的手，一起把刀插进奶油里。那一刻灯光正好打在她脸上，我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盛着些亮晶晶的东西，不知是灯光还是别的。她低头吹蜡烛时，旗袍领口的珍珠胸针晃了晃，珍珠的光泽早就不如从前，却被擦得干干净净，连针脚都透着仔细。

散席时她在走廊送我，应急灯的光昏昏黄黄，她摸索着从包里掏喜糖，手指在拉链上顿了好几下才拉开。"孩子能成家，我就放心了。"她把糖塞进我手里，塑料袋在寂静的走廊里窸窣作响，"这辈子啊，就为他活了。"说完她抬头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被揉过的纸花。

看着她转身走进人群的背影，我忽然想起她刚离婚那会儿，有次在菜市场碰到她，她正蹲在地上捡别人扔掉的烂菜叶，看见我慌忙把菜叶往袋子里塞。可刚才在喜宴上，她给每位宾客递喜糖时，手指都擦得干干净净，指甲缝里没有一丝污垢。旗袍的开衩处露出一小截脚踝，穿着双米色高跟鞋，鞋跟磨得有些歪了，却擦得锃亮。

喜宴的喧嚣渐渐被电梯门隔断，我攥着那盒喜糖站在停车场，糖纸的红色透过纸盒映在掌心上，像块烧红的烙铁。原来有些伤痕是刻在骨头里的，就算用岁月的膏脂层层涂抹，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还是会隐隐作痛。可疼过之后再看她，那个曾经在楼道里抱着孩子哭的女人，终究是把日子走成了自己的模样——或许不那么光鲜，却再也不用看谁的脸色，再也不用在深夜里抱着膝盖等天亮。

晚风掀起我的衣角，远处传来喜宴的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像谁在把过去的碎片，一点点踩碎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