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兵的漠河之忆---读珞樱《北国行吟录(之五)》

剑诗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珞樱 摄 2025.07</span></p> <p class="ql-block">  三十七年前,我身着军装,踏着残雪初融的泥泞,第一次走进这座被大兴安岭环抱的边陲小城。那时的漠河,刚从"五·六"大火的余烬中苏醒,空气中还飘散着焦木与希望交织的气息。而今,当我以退役军人的身份拜读珞樱笔下那些跳动的文字,像一列穿越时光的火车,载着我重返记忆深处的北境微光。</p><p class="ql-block"> 界碑依旧矗立在满归镇的尽头,只是当年我们巡逻时踩出的羊肠小道,已被平整的柏油路取代。珞樱说白桦林如"列队的哨兵",这比喻让我会心一笑。1988年春天,我们连队曾在这些白桦林中潜伏演习,树皮上剥落的"眼睛"见证了多少年轻士兵冻得发紫却依然紧握钢枪的手指。如今这些"哨兵"不再需要掩护迷彩服的身影,它们只需举起"素色旗帜",迎接那些追寻"最北"印记的旅人。时间改变了这片土地的使命,却未减损它的庄严。</p><p class="ql-block"> 珞樱漫步在漠河街头,樟子松依然"直插云天",但当年我们亲手粉刷的防火标语,已被极光预报海报替代。作为参与过灾后重建的老兵,我清楚每一寸绿化带下可能都埋着大火留下的伤痕。珞樱笔下"斜坡式的彩钢瓦"让我思绪良久——这正是我们当年从苏联引进的防雪设计,没想到已成为小城的建筑基因。珞樱在北极广场,看游客们争相与"神州北极"石碑合影,我忽然想起1989年除夕,我们班曾在此轮流站岗,钢枪上的霜花折射着零下53度的月光。那时我们说"往南皆是故乡",其实是咬着牙对抗思乡病的咒语。</p><p class="ql-block"> 漠河舞厅的门帘掀起时,邓丽君的歌声像突然打开的记忆闸门。1987年大火后,我们连队负责清理这片废墟,在焦黑的舞厅地板上,发现过一对紧紧相拥的骨骸。后来听说有位幸存者常来独舞,我们暗地里称他"舞魂"。如今读到珞樱笔下"与旧时光的无声相拥",才惊觉那些传说早已融入小城的血脉。二十元门票买的不只是舞步,更是一段需要被铭记的集体记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珞樱 摄 2025.07</span></p> <p class="ql-block">  虽然现在驱车前往北极村的路上,柏油路取代了我们当年巡逻的冻土道,但林海的气息依旧熟悉得令人鼻酸。哨所前,你们看着年轻士兵沿界碑巡行,他们的军姿比我们当年标准得多,却再不必如我们般在边境线上布设反坦克地雷。假如在最北邮局里,我买下那张极光明信片,却不知该寄给谁——当年约好退伍后一起来看极光的战友老刘,七年以前以一等功臣优秀警察的身份已长眠在京山市烈士陵园。</p><p class="ql-block"> 你们在北极村扎营的夜晚,红酒代替了我们当年军用铝壶里的烧刀子,天幕帐篷比我们当年的雪地窝棚舒适百倍。听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忽然想起1988年深秋,我们在黑龙江冰面上与苏军哨兵隔江对望,双方枪口低垂,都在呵出的白雾里偷偷活动冻僵的脚趾。如今萨克斯声飘过国境线,竟无需任何通关文牒。</p><p class="ql-block"> 珞樱说在江畔见到"碎银般晃漾"的弦月,这景象我也曾见证。不同的是,当年我们持枪潜伏时,需要不断抹去睫毛上的冰霜才能看清对岸的探照灯。现在游客们举起的是手机而非望远镜,拍摄的是月色而非军事设施。作为历史的亲历者,我深知这种变化需要多少代人的坚守与等待。 随着珞樱的笔触回忆漠河,最大的震撼莫过于发现"最北"不再只是地理坐标,更成为一种精神向度。当年我们守卫的是国土的尽头,现在人们追寻的是心灵的远方。珞樱笔下那些"最北的厕所""最北的马路",在我们那个年代都是需要持枪护卫的战略要点。如今这些标签带着幽默与自豪,将边境变成了景点,将防线变成了风景线。 </p><p class="ql-block"> 今天的黑龙江畔,江水依旧东流,对岸的山林依旧沉默,但空气中不再有硝烟的味道。赏读珞樱这些清冽的文字,忽然明白三十七年的时光给这片土地带来了什么——它让剑与犁真正完成了交接,让边防线变成了风景线,让"北方的北方"从军事术语变成了诗意的栖居。这或许就是我们当年爬冰卧雪的全部意义。</p><p class="ql-block"> 假使我再来漠河,那些白桦林树皮上的"眼睛",还会不会认出我这个老兵的轮廓?看完珞樱的这篇文章,恍惚间听见年轻的自己与现在的珞樱隔空对话:你们笔下的漠河,正是我们曾经用青春抵押的未来。</p><p class="ql-block"> 2025.7.17</p> <p class="ql-block">附:北国行吟录(五)</p> <p class="ql-block">  北境微光集‖北国行吟录(五)</p><p class="ql-block"> 文◎ 珞樱 </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满归镇尽头就是内蒙与黑龙江两省的界碑,出满归后,窗外的白桦林,像列队的哨兵,举着素色旗帜,迎候我们这群自江南大地而来的寻北人。一个半小时的车程里,阳光把树影拉得老长,仿佛也将我们的影子牵向更北的远方。那里是中国纬度的顶点,是我们此次一路向北的执念终点——漠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作为中国最北的县级市,漠河并无工业城市的喧嚣,更多是林区小城的温润与宁静。街道不宽,两旁的樟子松直插云天,松针在风中簌簌作响。楼房多是浅色调,屋顶铺着斜坡式的彩钢瓦,想来是为了让冬日的积雪更快滑落。路边的宣传栏里,一半是森林防火的标语,一半是极光预报的海报,提醒着来人这里既是绿色宝库,也是离星空最近的人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黄昏的北极广场最是熙攘。广场中央的“神州北极”石碑被夕阳镀上金边,不少游人举着手机与石碑合影,想把“最北”的印记刻进旅途。黑龙江在这里舒展如练,江风拂过,带着水汽的微凉,对岸俄罗斯的山林已沉入暮霭,化作朦胧的剪影。有人说站在这里,往北再无国土,往南皆是故乡。望着缓缓东流的江水,忽然懂了何为“天涯若比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暮色四合时,我们循着旧霓虹的微光,找到街角那方不起眼的门脸——漠河舞厅。1987年那场吞噬漠河的大火中,一位男子永失爱舞的伴侣。此后经年,他常在此处,抱着虚空旋完一支支旧曲,以半生独舞的孤寂,在昏黄灯下延续与爱人的默约,成为小城最哀婉深沉的守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如今舞厅犹在,门票二十元。掀开门帘的瞬间,昏黄的光晕裹挟着邓丽君的歌声倾泻而出,像掀开一本尘封的相册。付二十元,便可旋入一整晚的舞步。场内多是如我们般慕名而来的旅人。那位老人或许已鲜少出现,但每一次旋转,脚尖仿佛都能触碰到他与爱人共舞时留在地板上的、无形的轨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与阿柳随乐声起舞,偶尔与陌生旅人轻撞,相视一笑又旋入各自的圆。旋转间,墙上“1981”的字样在光影里浮沉,倏忽间,打卡的屏幕、喧腾的笑语俱皆淡去,只余交错的影子在地板上流淌,宛如一场与旧时光的无声相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驱车自漠河北行,柏油路在林海中蜿蜒。当“北极村”的路牌撞入眼帘,我们不约而同屏息——自荆楚大地启程,历最北的省,抵最北的市,终至这中国最北的临江村落,我们终于站在了“北方的北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北极村宛若被黑龙江臂弯轻拢的明珠。村口“神州北极”石碑巍然,村舍多是敦实的木刻楞,烟囱吐出的白烟与晨雾缠绵,檐下悬着的红灯笼,在无边的绿意中跳脱出鲜艳的生机。这里的一切都被烙上“最北”的标签:最北的小学、最北的人家、最北的客栈、最北的马路、最北的厕所……令人油然生出“终于找到北了”的雀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最北哨所总带着种肃穆的静,哨兵沿界碑巡行,军绿色身影与雪白树干在林中交错,构成肃穆而灵动的画幅。铁丝网外,黑龙江水清可见底,卵石上青苔历历。对岸俄罗斯的哨所如沉默的邻居,遥望着此岸的烟火。最北邮局里松香弥漫,我选了一张印着极光的明信片,郑重写下心语,寄给今日生辰的小明童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景区停车场宛若流动的村落。房车的遮阳棚连缀成片,有人支锅炖煮江鱼,香气四溢;有人围坐天幕下闲啜清茶。我们择了林缘一隅空地,拉上天幕,扎牢帐篷,架起炉灶,竟生出一丝“此间可栖”的错觉,决意在此盘桓两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首夜启了瓶红酒,为小明庆生。三人就着林间穿行的晚风,在渐浓的暮色里轻轻碰杯。微醺时仰首,云层却如厚絮,将夜空捂得密不透光。深夜与阿柳并卧帐中,耳畔是营地起伏的鼾声交响,而我们却呼吸轻缓,唯恐惊扰了可能侥幸漏网的星子。终是徒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翌晨醒来,停车场已空了大半,旅人如候鸟般匆匆迁徙。我们倒像贪恋此地的闲云,慢悠悠煮面果腹。近午的阳光竟有些灼人,只得缩进天幕的荫蔽下。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至晌午,炒两碟时蔬,熬一锅稠糯的小米粥,倒也吃得落胃酣畅。午后躲进车厢小憩,未启空调,松木的清冽却已沁透厢内,醒来竟日影西斜,已是五时有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遂与阿柳沿林间栈道漫行。松针厚厚地铺陈,踏上去悄无声息,栈道上散落着松塔。夕晖斜穿林隙,筛下满地跃动的光斑…小明传来简讯催促晚餐,便循原路折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临近营地,一缕萨克斯声悠悠飘来。一辆白色房车旁,束马尾的男子阖目沉醉,吹奏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听者屏息,连风也放缓了脚步。音符裹着暮色落上餐桌,竟让人忘了动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次夜穹窿依旧为云层所据。心有不甘,乘上景区观光车,央求司机驶往无光污染的黑龙江畔。远远地,便见对岸俄罗斯山峦之上,一轮弦月正从云隙间挣出,宛如谁失手打破的玉盘。及至江边,水中亦泊着一弯,随波光碎银般晃漾。忆及额尔古纳市的那夜满月,此地月色,更添清冽。而星河,依然隐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虽未等到极光与星河,离开北极村的清晨,心底却异常宁和。或许漠河的魅力,从不囿于“最北”的符号,而深藏于那些具象的温度里——是舞厅昏黄光晕下凝固的深情,是黑龙江畔守望星河的等待,是营地邂逅萨克斯旋律时心底的微澜……</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