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遗游记】 ‍苏州：沧浪水清濯吾缨 ‍ ‍

孙秋克

苏州沧浪亭是现存历史最为悠久的江南古典园林，它与狮子林、拙政园、留园并列为“苏州四大名园”，始为北宋时期进士、诗人苏舜钦（1008—1048）所筑。园主筑园于其遭逢官场不平事之后，恰遇荒水旧园可寄托当时情怀之时，园名取自与屈原失意时心境相关的民歌，故沧浪亭与苏州园林以水为中心的一般布局，既有所同而又形态风格大异——这就是我对它仅闻其名而未曾谋面即动心、即心生怀古悲怆之感，从而不能不为其有所记之因。

庆历五年（1045 ），苏舜钦因被诬告而蒙冤遭贬，茫然不知归宿，遂放扁舟于吴中，欲寻觅一个高爽僻静之地，以舒所怀。一天他拜访郡学，看到吴越国王近戚孙承右三面临水的池馆废址，觉此境宛如天赐，正中下怀，徘徊不舍，于是花四万钱买下，筑山傍水以构亭。

“沧浪亭”之名，取自《楚辞》中屈原的作品《渔父》所引佚名歌谣：“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借景以心取其名，苏舜钦抒发了其蒙冤郁闷，自我舒解之情，并作《沧浪亭记》以纪之。此文寄予欧阳修，欧阳修作七言古风《沧浪亭》作答，诗中有云：“子美寄我沧浪吟，邀我共作沧浪篇。”“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子美，苏舜钦之字。

南宋初年，沧浪亭为抗金名将韩世忠的住宅，而后又历经了历代多次重建和修缮，成为现在的模样。

从外而内，沧浪亭碧水环绕，园中以土石砌筑的山体为主，以复廊为连接，以漏窗为隔空，巧为借景之设，筑为城市山林流水兼具的生态布局。一如欧阳修的《沧浪亭》所咏：“荒湾野水气象古，高林翠阜相回环。”一方面移步换景，美不胜收，时而给人带来意外的惊喜；一方面人文荟萃，哲理深邃，时而使人俯仰天地，寻思人生。

入得园来，因其景观布局而随意游走，故我这篇游记由正门进入而循出口离去，其间闲庭信步，略无路线限制，景观记叙重在绿水环绕、复廊隔窗、主要厅堂，人文历史内涵则与此相呼应，触景生情，随意而发。

苏舜钦的《沧浪亭记》，书写了其人生坎坷之怀和化解之道，对别人亦不无启示。以自己的蒙冤而被罢官为例，苏舜钦认为人本来就会因外界经历的影响而心有所感，不平之情充塞在内心，人的性情就会被压抑，对此须趁早借外物来排遣而不要让自己沉溺其中，否则悲愁就无法化解。仕宦之途、名利之场最容易使人深陷其中，甚至因仕途失意而忧闷致死，这都是因为其人没有找到内心主宰和超越自我的途径。而他虽然已经被贬，却因获得了沧浪亭这超脱失意的胜境，使自心安于冲淡旷远，心有所得而笑悯万古——这就是苏舜钦的“自胜之道”，也是他得其地而建其亭的主旨之所在。

《沧浪亭记》所说的上述人生境界，与苏舜钦同时的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有更为高远的表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上图《沧浪亭记》悬于沧浪亭中观鱼处，由当代书法家蒋吟秋书写，表现了古今文学与书法艺术的融合之美。

沧浪亭中观鱼处清代官员宋荦题写的这副对联，明快简洁而富有韵味：“共知心似水，安见我非鱼。”联语化用于庄子与惠子著名的濠梁之辩，出于《庄子·秋水》。庄子在文章中写道他看着水中的鱼儿自由自在地游动，于是感叹鱼儿真是快乐。惠子却问他：“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驳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个问答表现了庄子物我为一、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宋荦的“观鱼”对联，把握了庄子哲学的精髓而化用之，既准确地阐明了对物我关系的体认，在于人认知角度的不同，又巧妙地呼应了苏舜钦建沧浪亭隐居的意趣。

大门右边有宋荦所作《重修沧浪亭记》石碑，碑文记录了重修沧浪亭的缘由、经过、景观等等，文末落款：“康熙三十五年岁次丙子中春，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巡抚江宁等处地方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加三级商丘宋荦记。 ” 由此可见古代官员对沧浪亭的认同与推崇。

沿着水上石桥进入园门，形态各异的太湖石旁，鲜花绿树簇拥的“世遗”标志石刻，提示了这座苏州最古老的江南园林独特历史文化价值。

走近湖石叠砌山坡的天然岩石洞穴入口处，只见茂密的植被覆盖交织，洒满明媚的阳光，清风拂过，仿佛在向游人喃喃低语。

沿石级而上，置身青绿间，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人行浓荫深处，感觉十分惬意。

迤逦登石级向前，沧浪亭悄然扑入眼帘。这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园林古典建筑，飞檐翘角，古朴雅致，四周绿树环绕，怪石嶙峋，尽显清幽。人们憩息于此，感受闲适自在之美。亭下复廊风格典雅自然，蜿蜓而去，步入胜境。

亭外石柱上刻有清代朴学大师俞樾在修复沧浪亭时所题对联。上联“清风明月本无价”，出自欧阳修的七言古诗《沧浪亭》；下联“近水远山皆有情”，出自苏舜钦的《过苏州》诗。这幅对联以集句形式而成，眼界开阔、心胸高旷，堪称沧浪亭众联之首。

水可谓沧浪亭的灵魂！虽然从古至今，苏州乃至全国园林大多有湖、池，水景不可或缺，然而水在沧浪亭中的呈现独具魅力。悠悠碧水，荡漾清波，水面上倒映着白墙黑瓦的古典廊房，树木郁郁葱葱。游客或在水边闲行，或驻足凝目，或喁喁低语，似乎都在寻找那份属于自己内心的、独一无二的宁静。此情此境，又何尝不能引起人对前世今生的无限遐想？

碧波绿水之外，沧浪亭内的景致如中式回廊、粉墙黛瓦、上百漏窗、独特洞门套门等元素，无一不体现了其作为苏州古典园林代表的独特韵味与造园艺术 。

复廊这一特有的双面空廊，更是其有别于其它古典园林建筑的突出特点。所谓“复”，即廊中以粉墙作为分隔，形成内外双廊。据相关资料记载，这道曲折蜿蜒的复廊始建于北宋时期，与拙政园的水廊和留园的爬山廊并列，是苏州古典园林的三大名廊之一，体现了宋代文人“城市山林”的造园理念。

（石榴花镂空窗）

（寿桃花镂空窗）

（海棠花镂空窗）

（荷花镂空花）

沧浪亭的廊壁上嵌有108个花样繁复、造型各异的精美漏窗，与复廊一同把园外的悠悠小河与园内的湖石假山融为一体，相映成趣，用极为巧妙的借景手法，营造出似有若无、隔而不隔的园林山水风光。

花窗套门更是在视觉上形成了纵深、立体的空间效果，表现了江南园林曲径通幽，花木扶疏的建筑艺术。

富有历史文化内涵的厅堂，在沧浪亭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诠释了园主的生活态度、人生智慧、文化品位。

位于沧浪亭假山东南部的是主大厅明道堂。外部门柱楹联：“三秋刚报赛，休辜良辰美景，请先生闲坐谈谈，问地方上士习民风，何因何革？ ”该联为乾隆四年江苏巡抚徐士林撰 ，旧联久佚，今由已故现代著名书画家、江苏国画院原院长亚明先生补书。

在明、清两代，明道堂是文人会文讲学、吟诗作画的场所，相传乾隆皇帝南巡时，曾召苏州著名评弹艺人王周士在这里表演。

“明道堂”堂名取自园主苏舜卿《沧浪亭记》中的“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匾额由现代著名古籍版本学家、目录学家和书法家，上海图书馆原馆长顾廷龙先生题写。匾额下两侧有红色阳刻木对联：“六境画图中此地尚分今日照；十年烽火后名山重仰大云垂”。这副对联由清同治福建巡抚王凯泰撰写，今由已故现代书法家、原书法家协会主席沈鹏先生题写。

匾额写有“瑶华境界 ”的厅堂是沧浪亭的内厅堂， 它位于明道堂正南，东西两端与复廊相连，中间是一个清幽的小院。室内陈设风格古典雅致，题名引人遐思天上人间，事实上正是历史上真实的故事。事情发生在南宋绍兴年间，抗金大将韩世忠得到沧浪亭，那时此堂名为“瑶华境界”，这个匾额为韩世忠所题。明代苏州府志载此处又名“梅之亭”。

究其名称由来，“瑶华”一词出自《楚辞》中屈原的作品《九歌·大司命》：“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汉代王逸注释道瑶华就是玉华。洪兴祖补充道因为花（华）色是白的，所以比之于瑶（玉）。在屈原笔下瑶华是高洁之物的象征。我想韩世忠用此为堂名，大约有希望战乱早日平息，还世间以澄明美好境界的心情。仙苑幻境之想，源于其身处的现实。

“瑶华境界”原先是古戏台，其后几经荒废，直到1954年才得以重修。如今旧时笙歌早已消散在岁月的长河中，人们正好在这里享受愉悦的时光。瑶华境界匾额下方壁上是 苏舜钦所作《沧浪亭记》全文。

在沧浪亭假山的西南角，看山楼是一道建筑艺术独特的风景。据说它并非沧浪亭始建时的原构，而是清同治十二年江苏巡抚张树声在主持重修沧浪亭时，为丰富园林景观的层次感而增建，成为今日沧浪亭格局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

楼名之“看山”取自陶渊明《饮酒》组诗中的“悠然见南山”，以及卢集诗中“有客归谋酒，无言卧看山”之意。据说古人登楼可远眺苏州城外西南灵岩、上方、七子等诸山，视野开阔，心游万仞。

看山楼别有洞天，采用类似现在的三层楼复合式设计。底层石砌为封闭式的石屋，石壁上嵌有道光帝御书“印心石屋”碑刻，外为黄石假山合围小院，院外山石上刻有“圜灵证盟 ”四字。中层是一条空中走廊，连接着假山与看山楼主体。顶层飞檐翘角，四面开放，砖砌坐槛造型美观。

从下而上逐层游览，从上而下后驻足仰头观望，一种浓厚的历史感和古往今来，天地悠悠的感慨油然而注心头，人生的诸多遗憾和无奈，一时之间都被天地过客的理念所湮没。或许，这正是观览历史文化遗产给人的一种精神回馈？

转过假山东侧，与复廊相接、与康熙御碑亭遥遥相对的“闲吟亭”，静立在初夏午后的和风中。亭名取自唐代诗人来鹏《病起》诗中的“窗下展书难久读，池边扶杖欲闲吟”，表现出悠然自在的心怀。

匾额“闲云亭”下有“御书”二字，不知是哪个皇帝所题。木柱上有楹联：“千朵莲花三尺水，一湾明月半亭风”。联语的意象意境，吻合于沧浪亭主造园的心境和情思。亭内有乾隆十二年（1747）乾隆皇帝的御笔刻石《江南潮灾叹》长诗，不知“闲云亭”是否也为其所书。

“闻妙香室”静立于庭院中，牌匾上的字迹温润，两侧的红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这里曾是园主读书之处，室名取自杜甫的诗句“灯影照无睡，心清闻妙香”。妙香者，梅花的清香也！梅香清心，俗尘顿消，让人进入遗世独立之境。室内门窗镂空，门窗之外可见庭院芭蕉叶绿，诗意盎然。如今此处已为赏梅佳地，但我去游览时节正值暮春，虽然梅凋叶发，却也别有一番景致。

“面水轩”静静地立于沦浪亭一隅，牌匾上清雅的字迹与周围的景致浑然一体。门柱上的红灯笼也对联与“沧浪亭”遥相呼应，却又多了几分水边人家的温婉。轩内有悬匾“陆舟水屋”，四面通透设窗，皆可面水而立，游客步入这艘旱船，不难寻找到一份自心与碧水对话的宁静。

清代同治十二年，江苏巡抚张树声重修沧浪亭时建面水轩。这里原为“观鱼处”，后取杜甫“层轩皆面水，老树饱经霜”之意改为现名。

面水轩外廊廊柱上，有清代同治年间苏州状元洪钧所题楷书楹联。上联“徙倚水云乡，拜长史新祠，犹为羁臣留胜迹”，下联“品评风月价，吟庐陵旧什，恍闻孺子发清歌”。对联用园主事迹和筑园背景，巧妙地融合了沧浪亭的历史文化内涵。

面水轩沿河复廊东、北两面临葑溪，岩石砌墙，多个洞口通向清澈的水面，镌刻着岁月的印记。游客沿河而行，透过洞口或小坐石岸，静望远方，水声淙淙，仿佛可以聆听到时光的回响。

只此青绿，隔断俗念。是处有枝繁叶茂的树木，传统的中式建筑掩映其间，黛瓦在阳光下泛出淡淡的光泽，屋檐下木雕门扇和窗棂精致灵巧，窗外石砌假山玲珑别致。所有古朴典雅的细节古韵天成，时光仿佛不曾流逝。

有姑娘在读《诗经》，虽然是摆拍摄影，然而想得到用这部经典入画，留下沧浪亭中这富有文化内涵的画面，遇到亦为今日之小确幸。

游罢将归，落日西斜，回首景犹苍茫，心犹眷恋。不由得想起明代诗人高启《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中的感慨：“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下面录上文多次提到的欧阳修《沦浪亭》全诗与读者共享：

子美寄我沧浪吟，邀我共作沧浪篇。

沧浪有景不可到，使我东望心悠然。

荒湾野水气象古，高林翠阜相回环。

新篁抽笋添夏影，老蘖乱发争春妍。

水禽闲暇事高格，山鸟日夕相呼喧。

不知此地几兴废，仰视乔木皆苍烟。

堪嗟人迹到不远，虽有来路曾无缘。

穷奇极怪谁似子，搜索幽隐探神仙。

初寻一迳入蒙密，豁目异境无穷边。

风高月白最宜夜，一片莹净铺琼田。

清光不辨水与月，但见空碧涵漪涟。

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

又疑此境天乞与，壮土憔悴天应怜。

鸱夷古亦有独往，江湖波涛渺翻天。

崎岖世路欲脱去，反以身试蛟龙渊。

岂如扁舟任飘兀，红蕖渌浪摇醉眠。

丈夫身在岂长弃，新诗美酒聊穷年。

虽然不许俗客到，莫惜佳句人间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