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夏 夜</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b> </b></p><p class="ql-block"> 晚饭后,心血来潮,想出去走走。退休后,我变得“慎独”又“谨慎”了——白天很少上街,晚上几乎不出门。原因很简单:若遇着老友,很难把住情绪,肯定去烧烤摊坐坐。小酌叙旧千杯少,喝着喝着就能忘记年龄,把谁喝出个好歹都不好交代。因为年龄越大,人越脆弱。</p><p class="ql-block"> 走出家门,皓月当空,群星闪烁,萤火虫飞舞,草丛中又传来蛐蛐的叫声……不禁心一动——这是当年老家人露天纳凉的场景。</p><p class="ql-block"> 城市的夏夜比白天更热闹,更艳丽:满大街灯光,五彩缤纷,蓝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无地自容,只好羞涩地收敛了光芒。流光溢彩的世界里,涌动着密密麻麻的散闲人,从那些安逸的神情里,看不出他们的职业,更看不出白天劳累产生的倦意。超市里蹭凉的比购物的还多,老太太们坐在不碍事的角落,闭嘴不言,低头享受着中央空调带来的惬意——看上去,她们互不认识,纯粹是蹭凉。美食一条街上,比肩继踵的小方桌前坐着喝啤酒撸串的——以我往日的经验,他们或在家吃个半饱,故意留点肚子出来品尝家乡特色;或者,逛街时遇着了朋友,盛情难却。</p><p class="ql-block"> 人气最旺的是广场。大大小小的广场上聚满了人,连路灯照不到的空地上也是黑压压一片。来广场的多是老头老太太,有的跳舞,有的坐在自带的小凳上,两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人表演。我问过几个围观的老头儿,咋不进场参与?他们说,会跳舞的都是拿退休工资的,看跳舞的多是进城带孙子的乡下人。“待遇不同,档次悬殊,心境自然不同。”一个老者道。</p><p class="ql-block"> 灯光璀璨的夏夜,满城乐声荡漾,欢笑声不绝于耳,空气里都飘散着香甜气味。</p><p class="ql-block"> 随着社会的进步和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人的追求自然与时俱进,丰富多彩。</p><p class="ql-block"> 可我还是怀恋多年前乡下人年复一年度过的夏夜。</p><p class="ql-block"> 当知鸟鸣叫的时候,老家人已吃上了新米。太阳落山时分,鸡进笼、猪入圈,人们披着晚霞,扛着农具,从不同田块赶回家园。家中的老人已安顿好家务,在门前支起了门板。小街两旁,竹床和门板铺接龙般连成两行,从南到北延伸而去,小街中央只剩下一条狭窄的过道。</p><p class="ql-block"> 全家老小坐在铺板上,吃着,说着,满街飘散着新米粥香味和说笑声。也有不甘寂寞的,好像白天在地头话没说完,便端碗闹门子来了。坐在人家铺板上,就着人家的咸菜,边喝粥边说话,拿着筷子的手不时舞动着。</p><p class="ql-block"> 夜幕降临,小街更热闹了,睡不着的便摇着扇子串门。扎堆的多根据各人喜好或年龄聚集一起。老人聚在一起,多说着神鬼故事,说着说着,就有人插话,说是迷信。马上有人反驳说,这是上辈亲口传下来的,我复述一遍而已。也有人说,神话虽然讲神说鬼,但能让人敬畏,也能寄托情感。神话故事是教人积德行善,迷信则是装神弄鬼,别有用心让人恐惧。</p><p class="ql-block"> 这些老人目不识丁,我觉得他们很有文化,且是文化的传播者,更是行善积德的表率、尊崇传统美德的践行者。细细一想,那些神话故事在现实生活中总能对号入座,找到善恶有报的真实案例。</p><p class="ql-block"> 皎洁的月光下,映着些许狐疑的神情,更映透出一串串对神话故事坚信不疑的眼神。</p><p class="ql-block"> 一位老者捋着山羊胡,晃着脑袋,吟诗般说道:“行善能通神,德高能镇鬼。积德无需人见,行善自有天知。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信不信由你。”……</p><p class="ql-block"> 多少年来,我老家人就这样一代又一代,不间断地传颂着上一辈传下来的神话故事,积德行善传统在年轻人中默默坚守着,践行着。</p><p class="ql-block"> 夏日的夜晚,家家都在门前纳凉,通宵达旦。人们在地里累了一天,夜晚却无困意——整个生产队人同在一个露天下而且几乎床连着床,偶尔说句荤不荤素不素的话,就能引起共鸣的和声或笑声,姑娘们不好意思直接笑出声,但诚实的月光毫无遮掩地泻在她们偷着闷笑的脸蛋上——这在地里干活时极难看到的俊俏模样。</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环境似乎驱散了疲劳,也驱散了睡意。</p><p class="ql-block"> 人气最旺的是姑娘家门前。洗浴后的姑娘坐在门板床上,打理着湿漉漉的长发。洗得发了白、略显紧身的短袖衫和花短裤,清晰地勾勒出一道美妙的曲线,更彰显出青春的美。</p><p class="ql-block"> 小伙子们闹门子来了,床沿坐满了,索性在床铺边沿蹲下,两手不停地拍打着叮咬的蚊虫。他们甚至知道有的姑娘经媒婆撮合已订了婆家,或自己作主有了意中人,小伙子们却仍贴近她们。使出浑身解数,谈古论今,说天道地,竭力表现自己,说不定能让她们改弦易辙,让自己捡个便宜。这与道德无关,因为口头约定,或媒婆撮合的婚事,如同写错了的字,随时就能被橡皮擦抹去。</p><p class="ql-block"> 我老家的年轻人多是中学毕业的回乡青年,或因弟兄多,家境贫寒,到了谈婚年龄仍是单身。在那个火红年代,他们似乎看不到想象中的前景,只能靠着结实的身板、诚实的劳动,挣得工分养活自己、奉养老人——这便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最美好的冀望,之于结婚生子、传宗接代这个人类生存最基本的需求竟是他们难以梦圆的奢望。</p><p class="ql-block"> 走出校门的中学生越来越多,光棍汉也越来越多,附近百姓戏称我老家是个“光棍村”。</p><p class="ql-block"> 为了改变命运,夏日纳凉,便是小伙子们零距离接触姑娘、展现自己,互道心声,从而实现传宗接代“奢望”的最佳时机。然而,在普遍贫穷的大环境里,光靠自己的善诚和勤劳来改变命运,谈何容易!</p><p class="ql-block"> 萤火虫毫无倦意地飞来飞去,似乎要与满天星星一争高下,讨厌的蚊虫也在人们身边嗡嗡作响,巴掌和扇子的噼啪声不绝于耳。</p><p class="ql-block"> 耍累了的孩子躺在凉床上,享受着爷爷奶奶扇子下的凉风,踏踏实实地睡去。</p><p class="ql-block"> 生产队长家门前的几个中年男人,此时正在合计着什么,或明或熄的微弱的香烟火光映在一张张古铜色的脸膛上。他们都是精通农业,为生产出谋划策的骨干力量,或称队里的“八大员”。早稻收割后,哪块地种什么庄稼,哪块旱地适宜改水田,哪块水田改作旱地,以及什么时候施肥、灌溉等等,多在这个时候碰头,碰头得出的结论,便成为第二天社员们全力以赴的统一行动。</p><p class="ql-block"> 夜深了,柔和的月光映照着张张熟睡的脸。村口池塘里的青蛙咕咕咕地歌唱起来,墙缝中的蛐蛐也不甘寂寞,叽叽叽地鸣个不停;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守在门前的狗狗紧接着附和几声,意思是,它们并没睡觉,也仿佛提醒正打鼾的主人——你们安心睡吧,我会尽心守护着这幢卸去了门板,大门洞开的屋子……</p><p class="ql-block"> 在神鬼故事的熏陶下,我老家多年保持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淳朴民风,看门的狗狗只是扒在门前——稻草人那般做个样子了。</p><p class="ql-block"> 在城里眼花缭乱的七彩夜景下,对于人们自由多样的纳凉方式,我倒觉得它似乎缺少或失去了什么——或者缺少了原始的乡土气息,抑或失去了一种亲情般的乡邻之情。</p><p class="ql-block"> 进城几十年,每当这季节,我就想起老家的夏夜——那是老人们复述上辈人传下的神话故事的时刻,更是萤火虫狂欢,青蛙与蛐蛐以及鼾声交响的美妙时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b>2025年7月21日 作</b>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