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两行树</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20px;"></b><span style="font-size:20px;">读初中的时候正处于文革后期,那时的高考制度还没有恢复,学校里处处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标语,课本里多是革命故事,学生接受的教育多是革命的一套,干革命的意识氛围浓厚,参加工作叫参加革命,所以当时的中学生脑海里几乎没有考大学这个概念,不像现在的学生,从小学就被“考大学”的目标赶着跑,我们学数理化的劲头,自然没那么足。</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有句口号至今记得清楚:“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可“革命”到底咋革,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哪懂?只知道学校要搞“开门办学”,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教室的门要打开,课堂搬到田埂上、地头里,听贫下中农讲忆苦思甜,这大概就是大人们说的“教育革命”?那时就是这么想革命的意思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说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就想到了那个时候学生填写表格时都有家庭成分一栏,我填的是“革干”,因为父亲是革命干部。这一填“革干”,大家就知道你家的成分不好,上辈或上上辈不是地主成分就是富农成分。填表的时候遮遮掩掩,总怕别人看见那两个字,可还是免不了要走漏风声, 久而久之,心里就结了个疙瘩,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一截,很自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成分没人家好,各方面就得表现的好点,学习、劳动拼命的往前冲:上课坐第一排,笔记抄得密密麻麻;大扫除时抢着搬桌子、擦窗户;劳动课扛锹头比谁都快。即便这样,还是比不上别人,记得入团卡了我三次。第一次写申请书,团支部书记说“再考察考察”;第二次交上去,被退回来改了三处“思想认识”;直到初三上半学期末,团徽终于别在了胸前,我摸着那金黄的镰刀锤头,眼泪差点掉下来——明明没做错什么,却总觉得像欠了谁似的,委屈心酸。</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入了团,就得起表率作用,干的要更好。初三下学期开学不久,学校通知我们两个班100多名学生到30多公里外的苏米图公社搞开门办学,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为期一个月的时间。</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开门办学办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劳动。</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劳动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种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原来这就是开门办学。苏米图公社有一条2公里长的街道,街道就是我们开门办学的课堂,街道两旁要各植一行树,这植树任务就是教学内容了。谓之“开门办学大会战”。</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出发那天,天刚蒙蒙亮,操场上就堆起了小山似的行李——褥子卷成筒,被子打成包,有的同学还在包袱角缝了块布条,写上自己的名字。卡车轰隆隆把行李拉走了,我们则没车可坐了,要求徒步到达目的地。于是同学们背着水壶、揣着干粮,排着队出发了。起先沿着弯弯曲曲的土路行走,路过2个淖尔(水面不大的小湖),后来为了捷径,翻过大片沙丘,穿过茫茫草地。一路上蹦蹦哒哒,追逐嬉戏,太阳爬到头顶时,脚底板开始发烫,有人蹲在路边揉脚踝,有人把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腿。30多公里的路,走了整整7个小时,等看到苏米图公社那排砖房时,不少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想动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住的是当地学校的四间教室,每班两个,男女生各住一间,在地上铺上木板铺开被褥,济济一堂。</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二天召开动员大会,布置任务,然后拿起铁锹、钢钎等工具就开始劳动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街道两旁基本上是砂岩地层,用铁锹只能铲个表皮,再往下挖一是得用镐头掏,实在掏不动就得用钢钎打孔,手握钢钎一点一点往下戳,用绑了棍的小勺掏出孔内碎土,孔成后,由专门人员填上炸药放炮震虚砂岩层,再用铁锹铲出。一米见方的树坑,有时一天也成不了一个。树苗在公社南边的树园里,得连根刨起五六米高的大树苗,用绳子捆住树干,几个人抬着往街道走植到树坑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本该是成年人才扛得动的重活,偏偏压在了十五六岁的少年肩上。我们幼小的身躯,力气还没长全,握着钢钎时手臂会抖,抬树苗时腰杆会弯,在砂岩上一寸寸凿坑,在烈日下一趟趟抬树,稚嫩的肩膀被绳子勒出红痕。稚气未脱的少年不是在教室里读书却承受如此重负,想想就心痛。</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同学们在艰苦面前,不叫苦、不叫累,坚持着每一天,用幼小的身躯撑起了棵棵大树。我也默默的拼着全力,生怕落在别人后头。几天后,柔嫩的手上竟然打起了血泡,一开始也并不当回事,依旧不停的干着。可慢慢的血肉裂开了口子,翻成两瓣,钻心的疼,可又不能说,说了怕人笑话,说了就不是干革命了,就成了资产阶级的小绵羊。终于有一天被拿着照相机的记者给发现了,他叫来了公社的大夫,包扎之前,让我摆出各种姿势,鼓弄了有半个小时,好像怎么也不满意,但最后还是照了几张相,这才叫大夫给我缠了纱布。</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天晚上,我躺在地铺上,摸着缠满纱布的手,偷偷笑了——记者一定是要将我的照片登上报纸进行宣传报道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遗憾的是,开门办学大会战结束了,也没见宣传报导。不过在最后的总结会上我被评为了“开门办学大会战积极分子”,受到了表彰,奖励了一本32开的日记本。</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多年后回想起苏米图公社的那两行树,总觉得它们像一串没写完的句子,悬在记忆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来听人们说,街道两旁的树活了大半,春天发绿芽时,远远望去像两条淡青色的带子,把公社裹出了点生气。只是没人说得清,哪棵是我当年攥着渗血的手种下的,就像没人记得那个被记者拍过照的少年,曾对着纱布下的伤口偷偷数过血泡的纹路。</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或许那两行树根本不需要谁来记。它们扎根在砂岩缝里,把少年们的力气、委屈、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都化作年轮里的一圈圈印记。风刮过树叶时沙沙响,倒像是我们当年抬树苗时哼的不成调的歌——没谁教过,也没谁记得词,却实实在在穿过了岁月,长成了自己的模样。</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至于那几张没见报的照片,大概早就泛黄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能让树活着站在那儿,本身就是比任何报道都扎实的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2015.01.27)</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