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

无隅斋主人

大暑是盛夏的加冕礼，亦是它退位的诏书。我坐在老槐树下，树叶筛下些斑驳碎金，树皮上刻满沧桑，仿佛是烫金了的诏书卷轴，蝉鸣声在热浪里起伏，织成了一张响亮而灼热的网。

天是真正热起来了，阳光如滚烫的金针，密密麻麻地扎在青石板上，蒸腾起晃眼的白烟。就连青石板上的影子，边缘也像水波般微微晃动，仿佛就要被烤化了。铁匠铺门前，赤膊的汉子抡锤如风，火星四溅，淬火的刹那，白雾腾起，仿佛整朵云都被蒸干、饮尽。

铁块烧得透红，火苗狂舞着舔舐空气，恰似暑气攥紧了人间的每一寸角落。旁边瓜摊上，卖瓜人刀尖轻轻一挑，瓜应声裂开，露出如凝固火焰般鲜红甜润的瓤，竟也蒸腾出缕缕热气来，似在无声地燃烧。

突然，巷子口响起一声吆喝：“凉粉哎——”声音清脆如击碎冰块。一个挑担老人已悄然而至，担子上放着几碗白玉也似的凉粉。碗中颤巍巍的凉粉清透晶莹，真如凝住的月光，清亮无瑕。木勺刮过碗底，沙沙作响，竟比清风更解人烦渴。我捧碗啜了一口，凉意顺喉咙滑下，如清泉流淌，直沁入肺腑深处。舌尖轻抿，凉粉顷刻间便化开了，恍若融成一条沁凉的银河，缓缓淌过燥热的身躯。一个孩子捧着碗仰头猛灌，几滴汁水溜出嘴角，他仰头畅饮时，目光却忽然停在头顶槐树的枝叶之间，那里已有几片叶子边缘悄悄蜷起了枯黄的金边——热到了极致，凉意已开始默默在叶脉间萌芽了。

黄昏时分，暑气渐消，庭院里燃起了驱蚊的艾草，烟气袅袅，扶摇直上，如一道笔直的云梯，仿佛要攀援向高处的暮色。邻家老人坐在竹椅上，蒲扇轻摇，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若有所思：“这天，怕是要转凉了。”我不禁想起前日井水浇在他背上时那“滋”的一声响，像大地干裂的喉咙终于尝到了湿润。果然，夜色渐浓，墙角里，竟有蟋蟀试鸣了第一声。那鸣声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缓慢地洇染开来，在寂静的夜色里扩散出清凉的涟漪。

热浪汹汹，蝉鸣如沸，大暑热到了鼎沸处，万物如被烧灼得透明。然而就在这热极的深处，清凉的根脉已悄然滋长蔓延：叶片边沿的微黄，艾烟上升的笔直，蟋蟀的第一声怯啼——皆如时间在滚烫炉膛里悄悄投下的几片清凉印记。

大暑于是告诉我：炎光炽盛里，已裹藏着秋凉最初微弱的种子；酷热登顶的瞬间，季节之轮便已悄然扭转方向。原来时光如盘转，在暑气最汹涌的浪头，我们已触到了清凉将至的彼岸。

人世间，原来并无永恒的酷烈；万物深处，皆藏有自解其困的暗语。

☞【文/书画】王翠军，号山里人，别署无隅斋主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出生于河北行唐县域中北部丘陵地带的一个小山村。自幼喜爱书画艺术，其书法宗汉碑法度，取摩崖气象，尚简书意趣，突出线条的苍茫和结体的真率，平正中求奇肆，典雅中见野趣，逐渐开始构筑自己的艺术语言。绘画注重以书入画，把揭示事物的内在神韵作为艺术追求，摒弃华艳，唯取真淳，讲究绘事后素、返朴归真，以直抒胸中逸气。每一次快门，都是一次对生活的独特解读。兴之所至，行走乡野间、探访古村落，沉浸民俗中，用眼睛观察，用心灵感受，用镜头捕捉瞬间的美好，触动一颗或几颗向善向美的心。现为中国民俗摄影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摄影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艺志愿者协会会员，河北省文联＂推精品、推人才＂工程重点推介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