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堰百记•第十八记:小沧浪山记

杨府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十堰百记</b><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b style="font-size:20px;">第</b><b style="font-size:22px;">十八记:小沧浪山记</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杨府/文</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刘禹锡的《陋室铭》曰:“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此言置于小沧浪山,可谓贴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沧浪山非独唯一,而是势分大小,两者相隔近百里之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大沧浪山雄踞十堰市郧阳区与竹山县的交界处,汉水以南,素有“小武当”之称。其与武当山文脉相通,向有先兴沧浪、后修武当之说。《竹山县志》载:“上有石盘如船舱形,中有三树,其枝俱向武当。”虽为道教名山,却兼容释道。老庙行道教法事,五佛洞做佛门功课。大沧浪山风景殊好,葱茏叠翠,林深蔽日,森林覆盖率逾九成以上。白日宜景,“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夜里宜声,“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如此绝佳之地,不知赞欲何词,唯吟古人之句以抒怀耳!大沧浪山遂于2005年荣膺湖北省沧浪山国家森林公园称号,今为4A级景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相形之下,小沧浪山则安静多了,它悄然伫立于县城一隅,面临汉江。无论新城旧邑,皆居其一隅,唯方位异也。于老城言,在偏东北方向;于新城言,在偏西南方向。原是一座孤峰,耸峙于江岸,状甚巍峨。“前后山既高且近,堂堂廪廪,迫而临之,如欲覆压。”(范成大《吴船录》)我不知道历史上的小沧浪山胜概如何?史载阙如。但既然能与大沧浪山相对而称,附骥得名,想必不凡。只是近世以来,小沧浪山因种种原因,泯然于世。名不彰于远,声不扬于众。然于旧县城而言,却似一颗隐匿于尘世中的明珠,自有其独特的神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明•正德五年(1510年),郧阳知府王震首创“五贤书院”, 后于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再由徐桂、于湛重建并易名为“郧山书院”。其址虽难确考,但承其文脉的郧阳中学,却选址于小沧浪山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挑兮达兮,在城阙兮。”“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弦歌之声,穿越时空,至今不绝。虽然郧阳中学上世纪九十年代整体迁往十堰市,但其文脉又由郧县中学承继。可以说,小沧浪山儒风浩荡,代代风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近代以来,西风东渐。也曾有意大利传教士踏足此山,于山麓营建了一座哥特式风格的天主教堂。那高耸的尖顶,直刺青冥,似是在向苍穹诉说着神秘的信仰,在青山绿水间自成奇观。教堂悠扬的钟声,穿透山林,飘荡在山间,萦绕在城郭,召唤着山民们质朴的心灵,于烟火日常中觅得一丝精神的慰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小沧浪山既近城郭,在老县城没有淹没之前,不知多少岁月,城中薪火,多赖此山供给。樵夫们日日穿行于山林之间,斧斤斫斫,柴担往来。与鸟鸣风声相和,合奏着一曲质朴的田园乐章,滋养着农耕时代满城吏民百姓的三餐烟火。我曾识得一位退休法官,解放前家无寸土,年轻时以采樵为生,以此奉养寡母。一日,他在小沧浪山上砍得一担柴薪,正欲挑往城中售卖,恰逢解放军猛攻郧阳城。城门紧闭,柴火无人问津,正忧心一日生计无着。忽有军人上前问价,他便随其将柴担挑至指定处所。交易既毕,军人竟额外赠他一枚白面馒头。他大为惊喜,那军人言道:“参军便能日日吃上白馒头。”他闻听后,当即掷下扁担,请缨入伍,旋即投身解放郧阳的激战。后官至法院院长。我们偶尔还会调侃其“为馒头革命”的初衷,笑疑其动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说,解放郧阳的战斗很是惨烈,许多战士血洒疆场。为缅怀英烈,遂就近于小沧浪山巅,修筑了庄严肃穆的烈士陵园。松柏森然,规模可观。那高耸的纪念碑,似是烈士们不屈的脊梁,撑起了这片土地的天空。碑文虽历经风侵雨蚀,依然清晰可辨,铭记着英雄们的壮举。每至清明,细雨纷纷,人们怀着敬意,前来祭扫,献花凭吊,寄托哀思。肃穆的氛围中,心灵得以涤荡。这些为解放郧阳城而牺牲的子弟兵,多是异乡子弟,为着一种信仰,立志走出乡关,埋骨不必是桑梓,青山处处即故乡。而小沧浪山彼时是城邑的最高峰,伫立山巅,可以俯瞰城中繁华。我不禁想起于右任先生《望故乡》的诗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何其沉郁悲怆!所怀不同,而其情其愿,则无二致。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文心雕龙•明诗》尝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此诚刻骨铭心之哀歌,触动灵魂深处之绝唱也。于右老情犹未已,更于一九六四年一月十二日日记中泣血而书:“我百年后,愿葬于玉山或阿里山树木繁多之高处,可以时时望大陆。山要最高者,树要最大者……”十二日后,又写道:“葬我于台北近处高山之上亦可。但山要最高者。”怀之耿耿,情之殷殷,闻之莫不泫涕。小沧浪山曾为县城最高峰,烈士们长眠于此,眺望山下如今“日日新,又日新”的欣欣向荣的新社会,斯愿足矣,或可稍慰英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以怀思,一以践履,两者或有异曲同工之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果说,大沧浪山兼容道、释二教,是历史的积淀、遗存所致;那么,小沧浪山亦兼容两教,所融汇的儒、耶两脉,乃近代文明交汇的结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一个偏陬之域,四教并存,分聚于大小沧浪山上,此景在全国亦属罕见。各教于此各得其所,大沧浪山险远幽僻,而释家向所崇的就是“天下名山”,远离尘嚣,正合其意;道家又崇尚自然,清静无为,又契遁世清修之旨。而儒家所课艺的,俱是市井、耕读之地,推崇的就是入世的精神,自然庠序在市,最为相宜。耶教亦类此,向众生传播福音,亦需近人烟辐辏之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此诚天造地设的安排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昔日,登临小沧浪山而远眺,郧阳府城如一枚青螺,卧于江畔。汉江如练,蜿蜒飘向邈远,于烟波浩渺中,独见其清明澄澈,气象阔大而余韵悠长。王维“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之境,跃然眼前,引人遐想无限,陡然而起山水情怀。极目处,江水汤汤,奔流不息。舟楫往来,激起雪白的浪花。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与蓝天白云相映成趣,勾勒出一幅壮阔美丽的山水画卷,令人沉醉,尘嚣尽忘。</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世事无常,沧海瞬变为桑田,无需千年。由于南水北调的缘故,一九六八年,老城沉波。万顷楼台尽付汪洋,无数建筑化为乌有。新城上移后靠,唯余天主教堂如遗世的孤舟,孤悬于岸。于废墟中傲然挺立,执着守护着一段行将湮灭的记忆。可惜二十年之后,南水北调工程再度加高,环绕新城的汉江顿成如砥的平湖。教堂亦在水位线以下,最终未能幸免,不久即被拆散,徒留断壁残垣,碎砖破瓦,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繁华与今日的落寞,令人扼腕叹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而小沧浪山也为建设所需,尽去其势,削之丘如,成一低矮的小山包。曾托举英魂的烈士陵园,亦为之让路,迁葬新址。新的烈士陵园没有了先前的巍峨与肃穆,更少了庄严与神圣,只是有个所在而已。所幸建国伊始所设的“神主牌”还在,谁也不敢丢掉罢了。不像剧变后的苏东,已是“草木无余,禽兽殄夷”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为作此文,遍访故老,然世人多知大沧浪山,而鲜闻小沧浪山,以为不存于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或曰,沧浪之名,或源出道教真武祖师的传说。在十堰境内,大沧浪山以1827.4米之姿拔地而起,比武当山犹高出200多米。山势起伏于云涛之间,群峰拱卫下,更显孤标雄峙,令人顿生天地浩然之感。相传真武修道之始即登此山,欲筑金顶。至峰巅后,忽然山体摇晃欲倾,真武立身不稳,踉跄难支,遂弃此山而就武当。此山遂得名“跄踉”,后渐转音成了“沧浪”。以此传说名山,似是在说这片土地与道教文化的深厚渊源,让人心生敬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但我私心更相信“沧浪”之名,是来自孔子亲闻的《渔父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是一首上古的歌谣,《尚书•禹贡》《孟子•离娄》《楚辞•渔父》等文献中,均有记载。孔子、屈原皆曾至此聆听过此歌。那清越之声,仿佛穿越千载的光阴,至今犹在耳畔低回,诉说着古人的豁达与智慧。沧浪文化对中国文化的影响至深至大,是其他文化无可比拟的。《尚书•禹贡》载:“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汉水自宁羌冢山源出,初名漾水,入汉中后始称汉水。而到了十堰境内的古锡穴始,讫离开十堰的古均州(今丹江口市)止,这一段完全流经十堰市域的江水,则又美称为沧浪之水。“沧浪”何意?盖其水色涵碧而溟蒙无垠也。“大瀛直泄朝宗远,万里苍茫咫尺中”。而唯其在十堰一段,独独冠以沧浪之名。是以,把江边的秀山奇峰冠以沧浪的美称,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十堰是沧浪文化之发源地,这是毋庸置疑的,惜乎十堰对此文化标识宣扬不足。世人提及沧浪,多思苏州的沧浪亭。今理当正本清源,归其本位。纵使山形已渺,此地仍为新县城之制高点,当建一亭,名曰“沧浪亭”。临此亭台,观大江浩荡,必生“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之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今四顾,小沧浪山早被城市的楼墙所覆压,在变迁中已轮廓尽失,难寻形貌。虽然如此,它临江所处的地利、地理之优,依然能够俯瞰脚下日日喧嚣而起的街衢尘烟。它曾托举过生者与逝者,如同托起亘古岁月里所有明灭流转的灯盏——沧浪之水的清浊交替,生命之舟的载浮载沉,其消亡本身,虽有遗憾,但却不能否定那些曾经写在大地之上的最沉默的历史证词。沧浪之名,既是圣贤耳中的歌,也是眼下这人间灯火的底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作者简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杨府,作家,学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中关村网络作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曾任数家报社、杂志社主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出版的主要著作有散文、长篇小说、诗集、文言笔记、评论等十多部。其中,《帝国崛起》被中国出版集团推荐参加第六十一届德国法兰克福书展,列为国内十余所大学教学参考书;《老字号与中国传统文化》入选“陕西精品图书出版基金”项目;《村人村事》被“农家书屋”办公室评为“读者最喜欢的五本好书之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主编《北漂散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曾获湖北十堰市文学与艺术奖散文集金奖;首届浙江省“孟郊文学奖”全球华语散文奖;第九届北京市群众文学奖长篇小说一等奖等。</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