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与红尘的对望（散文）

流苏（河南）

　　我坐在山石上，看草木生长。草木亦看我，我想。它们的眼睛藏在叶脉间，在露珠里，在无声拔节的声响中。人与草木对视，原是极可笑的事，然而我竟想日复一日地做这可笑的事。于是，每到周日，我便成了山野闲人，不问世事，只在山间与草木为伍，风来听风、雨来听雨、云来观云，把自己活成了一株山间的草木。

山下红尘滚滚，你便在那红尘深处……我时常揣想，我最好的朋友，你此刻正在做什么？是与人笑语晏晏，还是独对孤灯？是追逐着甚么，还是被甚么追逐？这揣想毫无根据，却成了我心居山野的一点小小消遣。我们原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你在你的世界奔走，我在我的天地发呆。

溪水从我脚边流过，清澈得能数清水底的每一粒砂石。这溪水欢腾着，跳跃着，急不可待地奔向远方的大海。它哪里知道，大海未必需要它这一线细流。但这又何妨？它只管奔流，只管歌唱，将快乐谱成水声，将生命化作流动。我俯身掬一捧水，水从指缝溜走，一如时光，一如红尘中的你。

雨来时，整座山都成了琴。雨滴敲在树叶上，打在岩石上，落进溪水里，各自发出不同的声响，却又奇妙地和谐着。我闭目听雨，恍然觉得这雨也在敲打某个城市的某扇窗，而你或许正站在窗前，看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泪痕。同一场雨，落在山上，落在城里，却成了截然不同的风景。

云是最为随性的。它们时而聚集成山，时而散作飞絮，时而金黄，时而灰暗。我看云看得久了，竟觉得云也在看我。一朵云飘过，投下片刻阴凉，便算是打过招呼了。你可知，你抬头所见的云，或许正是我昨日目送远去的那一朵？云不懂人间的界限，它们自由来去，不受红尘与山野的阻隔。

草木葳蕤时，满山都是生命的喧嚣。嫩芽破土而出，花朵争相绽放，连空气里都挤满了生长的气息。我静坐其间，反倒像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你那里的繁华，想必更为艳丽罢？霓虹闪烁，人潮涌动，每一张脸上都写满欲望与期待。两种繁华，互不相知，各自美丽。

曾几何时，我也以为追逐才是生命的真谛。追逐名利，追逐情爱，追逐那些看似重要的事物。直到某日，我停下脚步，才发现追逐的是我可望不可及的梦。红尘如网，我们皆是网中之鱼，越是挣扎，缠得愈紧。于是我逃到这山野，与草木为伍，听风听雨，看云看花。

你在红尘中奔走，寻缘、寻爱、寻情。我见过许多如你一般的人，脸上刻着渴望，眼中燃着火焰。你们追逐着那些看似实在实则虚幻的东西，如同追逐自己的影子。有时我想喊住你们，告诉你们那影子是永远追不到的。但转念一想，你们未必肯信，也未必能懂。而你仍在网中。我并非说你该如我一般逃离，或许你本就属于那里。有人天生是山间的树，有人注定是城里的灯。树有树的静默，灯有灯的辉煌。平行线之美，正在于永不相交却始终相伴。

秋来时，草木开始凋零。一片黄叶飘落水面，随溪流远去，像个小小的离别。死亡在这里如此坦然，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只是一场长睡。我想起城里的人们如何恐惧衰老，如何抗拒死亡，如何用各种手段挽留青春。山中的枯荣告诉我，生命本就是一个轮回，何必执着于某一刻的形态？

雪落无声，覆盖了整座山野。一切归于纯净的白色，连溪水也沉默下来，在冰层下暗自流动。这是最像永恒的刹那，也是最像刹那的永恒。我呵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空气中，如同红尘中的悲欢，来了又去，留不下任何痕迹。你在温暖的室内，可会想起山中有个看雪的人？

冬去春来，草木又开始新一轮的生长。新绿破土而出，比去年更为鲜嫩。生命就是这样，在绝望处生出希望，在死亡里孕育新生。我忽然明白，你我虽然走在平行的路上，却共享着同样的日月，同样的四季，同样的生命律动。

山下偶尔传来寺院的钟声。声音穿过层层空气，到达我这里时已经模糊不清，却依然能触动心弦。所有的信仰，归根结底不都是在寻找生命的意义么？你在你的方式里寻找，我在我的沉默中感悟，我们从未如此接近。

夜深时，我常独对星空。那些星光穿越亿万年来到我眼前，有的星辰本身或许早已消亡。我们看到的，不过是它们过去的影子。人与人之间，是否也是如此？我们以为彼此了解，其实看到的不过是对方过去的影像。真正的你，真正的我，永远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时空。

溪水依旧奔流，草木依旧枯荣，我依旧坐在山石上看云听雨。红尘中的你，想必也在继续你的追逐与梦想。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却也因此永远不会远离。这或许就是生命最深的禅意，在孤独中相连，在分离中共鸣。

山风拂过，带来远处花开的香气。我深吸一口气，将这香气与此刻的宁静一同珍藏。然后继续我的独行，正如你继续你的追寻。我们各自完整，互不打扰，却又在某个不可见的维度里，轻轻呼应。

如此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