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纸镌刻的岁月

雪山雏鹰

高考、中考的硝烟刚刚散去，学子们忙着处理旧书旧资料时，我又一次从书架上，捧出了那本泛黄的油印数学复习资料。四十多年了，它的边角卷得像风干的秋叶，油墨味早被岁月酿成淡淡的纸香，却仍是我心头既不敢轻易触碰、又忍不住反复摩挲的珍宝。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乡村校园，习题册是稀罕物。我和弟弟攥着磨秃的笔头，连课本的空白处都写满了演算过程。直到老师把这册油印资料递到我手上——那一刻，仿佛有光！牛皮纸封面上，黑色油墨画的几何图形略显笨拙，二次方程判别式像枚朴素的印章，沉甸甸地印在那里。

这是先生趴在昏黄的白炽灯下，用铁笔在钢板上一笔一划刻了不知多少个夜晚的心血。每道题的曲线，都带着他指尖的温度；每个字母的凹痕，都浸着细密的汗水；刻坏的蜡纸边角还留着修补的胶痕，无声诉说着那份不易与执着。

这本由吴忠回中翻印的《数学复习资料》虽然只有六章三十八页的薄册，但它涵盖了从实数到圆再到习题练习精选知识一应俱全，成了我们哥俩的知识甘泉。不知演算了多少遍，连背面的空白都写满了题。弟弟工整地给每个填空题标了答案，遇到难啃的“硬骨头”，我们就暗暗较劲，展开解题竞赛。攻克难题的狂喜至今记得，那些题也往往成了我们掌握最牢的内容。



我偏爱方程和方程应用题，至今还保持着这种兴趣，但凡遇方程应用题必去亲手做做，验证自己是否思维敏捷，越是艰深越有兴致。解题步骤总写在资料题解的背面，既节省了草稿纸又方便兄弟俩一起琢磨，互进互勉。农家孩子，几代没碰过笔墨，深知读书不易。父母咬牙供我们上学，自己怎能不拼命？考试几乎是唯一的出路。这本复习资料，是我们课外唯一的朋友，是买不起更多教辅的贫瘠里，最丰厚的馈赠。有了它，我们手不释卷，反复钻研，把字字句句刻进脑海、记在心头、融入血脉。资料的边角被摸得卷了毛边，油墨总把指尖染黑，却像给我们镀了层坚韧的铠甲。

后来，我踩着这册书铺就的阶梯进了城，弟弟也靠它跳出了农门。再后来，我们都成了公职人员，如今已鬓角染霜，退休还乡。



几次搬家，妻子总念叨：“这破书早该扔了。”我却总悄悄把它塞在纸箱最底层，家挪到哪，它就跟到哪，如今依然还摆放在书架一角。想留给孩子们看看，他们瞥都懒得瞥，我心里不是滋味。现在条件多好啊，各类辅导资料做得精致漂亮，内容也丰富，教起人来条条是道。可有时瞧见废品堆里摞着崭新的课本，又忍不住叹气——想起我们当年，学习条件差得很，想找本像样的书都难，哪敢这么糟践呢。

 轻轻翻开，先生刻蜡纸时微微颤抖的线条仿佛就在眼前，耳畔又响起他反复叮咛的声音，恍惚间，还能看见灯光下，我和弟弟趴在炕桌上，头抵着头，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轻微的喘息交织在一起。

这哪里只是本习题册？它是物质匮乏的年代里，老师用布满刻痕的双手，为我们艰难凿出的一束光；是我和弟弟握着磨秃的笔尖，在命运的田野上奋力耕耘留下的深深辙印。珍藏至今，它是我的心头宝，更是我和弟弟得以踏上仕途的桥与阶。

如今的孩子见惯了装帧精美的教辅，不会知道曾经有这样一群老师，用铁笔、钢板和蜡纸，在昏黄的灯光下为懵懂的乡村学子，一字字、一页页刻出崭新的向往美好生活的天地。而这本泛黄的油印册页，就是那段岁月最鲜活、最温热的注脚。它承载的，是比黄金屋更珍贵的宝藏——知识的光亮，师恩的深沉，贫瘠土地上奋力生长的韧劲，还有蜡纸虽薄，却足以穿透漫长时光的永恒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