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井

爽姐姐

<p class="ql-block">陕西渭北的塬上,罕井镇像块被时光摩挲得温润的玉。两条街就是它的脉络——主街大庆街横贯东西,后街罕弥路蜿蜒南北,半个时辰便能走完的方寸地,却盛着我青年的光阴。这里没有名山大川,唯独有座矿务局公园,在千千万万个相似的小镇里,罕井是我的故乡,是刻在骨血里的坐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人们提起这儿,总爱说"矿务局"或"蒲白",虽然那眼藏着故事的老井早已被林立的矿井替代。罕井位于蒲城与白水之间,因煤而生,因矿而兴。当年朱家河、北矿、南桥矿、马村矿的煤层在地下苏醒时,天南海北的人便循着煤味来了——山东大汉扛着镐头,河南媳妇挎着包袱,内蒙汉子牵着马,江苏姑娘裹着蓝布头巾。最多的是河南人,其次是内蒙人,当然也有一些苏北人安徽人,是因为饥荒年里逃荒至此的。这些操着各色方言的异乡人,成了罕井最初的建设者,在黄土塬上凿出了曾经繁荣的生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语言曾是横在他们之间的坎。陕西话与内蒙话碰撞出火星,江苏话和河南话缠成乱麻,为了互通声气,人们硬是把南腔北调揉成了普通话。这让罕井在周遭村镇里显得格外不同——会说普通话的"矿务局人",是和省城西安城里人一样体面。所以矿务局的子弟走过街道,是足下有风,带着傲娇带着优越带着不同于乡土的时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骄傲曾是有底气的。矿务局风光的四五十年里,矿务局人的腰杆挺得笔直。在蒲城和白水土著人面前,他们是端铁饭碗的工人、公务员,说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自然瞧不上土里刨食、满口方言的县城人。九十年代的罕井,人口比两个县城还密,矿务局公园门口的热闹,菜市场的喧腾,比蒲城中心有过之而无不及。罕井人进城只认西安,镇上的精品店永远踩着时代的潮流节拍,城里时兴啥,货架上准能寻见同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镇的晨昏总浸着烟火气。清晨六点到九点,菜市场是绝对的主角,豆浆油条油糕的热气裹着凉皮的香,肉夹馍的油酥混着胡辣汤的辣,迟一步就赶不上这热闹,十一点一过,摊子收得比露水还快。夜幕降临时,矿务局公园门口成了另一番天地,麻辣烫的麻、炸鸡柳的香、臭豆腐的醇,在路灯下织成网,逛公园的男女老少,总会被小摊勾住脚步。后街的早市稍显清淡,却藏着更家常的滋味。每月逢五逢十的古会最是热闹,弥家村、高阳村一些周边的人涌进来,后街两旁的摊子摆得像长龙,水果蔬菜堆成小山,衣服鞋帽挂成彩林。喇叭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缠成一团,自行车得推着走,汽车进来了,半个时辰未必挪得动窝。阳光懒洋洋地洒在人潮上,日子仿佛也跟着慢下来,在试帽子、敲西瓜的间隙,悄悄溜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罕井是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社会,幼儿园到高中、技校、医院、澡堂、公园、超市、俱乐部,一圈下来啥都不缺。人情却比农村疏淡些,比城市温热些。家属院里转一圈,总能撞见熟人,同事或许是对门邻居,亲戚会挤在同一个菜市场买菜。,社区里的同辈几乎都认得,广场舞的队伍里,总有她们聊不完的家常。物质匮乏的年代,人情倒更稠,挤在一家看黑白电视,蹲在操场看露天电影,同事间一袋米、一碗面的帮衬,都成了岁月里的暖。认干亲在七八十年代的矿务局很流行。人们因为远离了故乡,在这里需要背井离乡的亲情,于是认干亲,就成了第一批建设者在异乡他地的温暖寄托。有时干妈家的一碗饭一瓶汽水就成了放学后的念想。大家总念叨干妈家的饭菜香,放学就往那儿跑,干哥干姐的笑声,比自家院子里的还亮堂。只是这样的亲近,渐渐成了传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曾经的矿务局中学每隔几年就会有清华北大的学子走出矿区,矿上也有一些最先富起来的万元户,九十年代初就有私家车在街道穿梭。这些考上学的、最先富起来的人们,他们奔向蒲城、渭南、西安,甚至漂洋过海。成了矿务局留下来人们的茶余饭后的佐料传奇。他们碰面后往往会说:还记得那谁嘛,下了一辈子井,生了五个儿,个个出息,听说那个老三把那谁接去北京了。诸如此类谈话,在留下来的人们之间诸多感叹。谈话的人往往会念叨这个人的好几代。因为他们曾经在同一条街上学、工作、安家,一辈子的轨迹,似乎就绕着两条街打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繁华是会谢的花。煤矿资源日渐枯竭,朱家河矿、马村矿、南桥矿、北矿近十年接连停了产,如今只算是个地名。运煤的铁轨锈成了暗红色。曾经火车的汽笛声,勾起过多少人对远方的想象。现在只剩风穿铁轨的吟唱。街上的店关了大半,有一家"千婵"服装店——暖白的装修,亮堂的灯光,落地镜里映着最新潮的衣裳。店主烫着卷发,妆容精致,高跟鞋敲着地板,夸人时眼里闪着光。那时镇上女人碰面,总爱说"去千婵逛逛",如今只剩孤零零的招牌,在风中晃悠。矿务局公园门口的摊子稀稀拉拉,后街的古会也没了往日盛景。记忆里清明节尧山庙会的热闹,早成了泛黄的老照片。后来矿务局扩充,建起了安居小区、安馨小区等一些六层楼小区,以及六栋带着电梯的小高层,在镇上格外扎眼。街心花园旁边的荞麦饸络店,原汁原味的饸络配上刚出炉的烧饼,咬一口饼子喝一口酸汤味的饸络汤,瞬间觉得通体舒坦。不过近年来,一些店铺陆陆续续关停,街道已经没有曾经的繁华,不过在街道走一圈依然可以治愈满满的乡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每次回去都能看到街角广告栏里,层层叠叠的讣告,一些三四十年代生人的名字,已渐渐淡在人们的记忆里。逝去的人们和煤矿的枯竭一起,宣告着一个时代的落幕。如今的罕井,老得明显。社区告示牌上,退休养老金、老年人体检的通知最显眼,也只有这些,能牵动多数人的目光。建安处、建井处的老家属院,年轻人成了稀客,最多的是晒太阳的老人,和偶尔假期回来探亲的孙辈。曾经居住过的新窑洞已经是一片废墟,还记得家属区后面的那个集体厕所,邻崖而建,曾经是我晚上上厕所最恐怖的记忆,我总是恐怖山沟里会漂出的“飘”。厕所后坡一些野生的果树,也曾经是孩童时期最快乐的时光,那时放学后和伙伴烧青麦子烧“知了虎”,这一切现如今都没有了。</p><p class="ql-block">春节回去,从进了家属区到上楼,一路上都会收到路边晒太阳老人的注视,他们的目光带着探寻带着好奇带着新鲜,因为大家知根知底:这又是谁家的孩儿回来了。熟悉的老人太多,回来个人,老人稀罕。</p><p class="ql-block">不知道曾经撒欢过的后沟还绿着吗,山坡上那棵花椒树的树还站着吗,蒲白公园的忘忧亭是否都在原地吗。罕井的天没有被高楼切得零碎,依然蓝得透亮;邻里的招呼带着温度,不像城里的擦肩而过;炒凉皮肉夹馍的香,总在记忆里飘;日子慢得像老牛拉车,下午六点就关门店铺,就是最好的证明。这和西安、北京的喧嚣太不一样,没有外卖,不够繁华,甚至有些不便,可风在这里是静的,没有焦虑,没有忧愁,更没有挥之不去的闷。夜里能看见纯黑的天幕,星星亮得像撒了把碎钻,不像西安的天,总被光染成躁动的红。黄土塬上,春天麦浪翻滚,夏天绿树成荫,秋天水泥路上晒着麦粒玉米粒,灰暗的路就成了金灿灿的河。这被时代落在身后的地方,或许在有些人眼里,就是桃花源。曾感觉什么都不方便的小镇,如今成了走得再远也惦记的温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样的小镇因矿而起,因矿而衰,它们的荣枯,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工业化的号角,国企的辉煌,转型的阵痛,下岗潮的寒意,买断工龄的无奈,都刻在长辈的皱纹里,藏在亲戚的叹息中。如果被遗忘是注定的结局,我只盼着,从这些地方走出去的人,别把它们弄丢了。毕竟,这里有煤矿子弟的根,有岁月磨不掉的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