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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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注一掷

破晓的天光，带着湿冷的潮气，艰难地挤进“陈记”狭窄的门缝。陈三姑一夜未眠。桌上那几张写着玉龙膏秘方的纸，被她反复摩挲得几乎发烫，边角都起了毛。油灯早已熄灭，空气里还残留着灯油的焦糊味，混合着廉价红花油那顽固不散的刺鼻气息。

房东王胖子那张油腻阴沉的脸，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下个交租日，就在三天后。饼干盒里那几个孤零零的钢镚儿，是最后的家当。孙哑巴佝偻推车的样子，刘阿婆肩背上狰狞的旧伤疤，张铁牛疼得煞白的脸…一张张困苦的面孔在她眼前晃动。这方子，是死水微澜里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哪怕它带着毒，带着倾家荡产的风险！

陈三姑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后的破凳子，“哐当”一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她走到墙角，搬开几块松动的墙砖，从里面掏出一个用旧布层层包裹的小布包。这是她最后的棺材本，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值钱东西——一对小小的、成色很一般的银耳环。

她攥着这对冰凉的小耳环，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母亲模糊的面容在记忆中一闪而过。她咬了咬牙，眼神里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取代。

旧货市场在城西的河滩边，一大早就人头攒动，充斥着各种旧物和讨价还价的嘈杂声。陈三姑挤在人群里，手心紧紧攥着那对银耳环，汗水浸湿了包裹的旧布。她在几个收金银的小摊前徘徊了很久，摊主们漫不经心的眼神扫过她手中那对分量轻、成色暗的耳环，报出的价低得让她心头发颤。

最终，在一个胡子拉碴、眼神精明的老摊主那里，她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才勉强多磨出了几十块钱。攥着那叠薄薄的、带着汗味的钞票，陈三姑感觉心像被剜去了一块。

拿着这仅有的钱，她一头扎进了药材市场。巨大的市场里，药香、土腥味、还有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她直奔那些最不起眼、最角落的散户摊位。方子上那些关键的、有毒的猛药——川乌、草乌、生南星、生半夏，她不敢图便宜，咬着牙在最老实的摊主那里买了最小份量、品相最好的。至于白芷、赤芍、当归尾这些辅药，她则专挑那些成色稍次、但药性尚存的边角料，甚至厚着脸皮跟摊主讨要一些卖相不好的断枝碎末。红花、乳香、没药这些稍贵些的活血药，她只舍得买一点点。透骨草、威灵仙这些，她干脆自己去市场外的荒地边，凭着记忆采了些新鲜的回来替代。

背着一大包用旧报纸和塑料袋层层包裹的药材，陈三姑像做贼一样回到她那间弥漫着浓重药油味的小铺。她把门板仔细闩好，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和窥探。角落里那个平时用来煮毛巾的旧煤炉，被挪到了屋子中央，上面架起一口积满油垢、边缘还豁了个口子的旧铁锅。

按照方子上那繁复到近乎苛刻的炮制步骤，陈三姑开始了。先浸泡：有毒的乌头、南星、半夏，分开用清水浸泡，定时换水，手指被泡得发白起皱。再炒制：简陋的铁锅里，药材在微火下翻动，烟雾升腾，带着刺鼻的辛辣和微微的麻痒感直冲口鼻，呛得她眼泪直流，不住地咳嗽。她严格按照方子上写的时辰盯着火候，不敢有丝毫懈怠，汗水顺着鬓角流进眼睛，又涩又疼。

最难熬的是熬炼成膏。将处理好的药材按特定顺序投入锅中，加入好不容易买来的、品质一般的香油，小火慢熬。浓稠的黑色药汁在锅里翻滚，冒出带着强烈刺激性的青烟，气味辛辣、苦涩、霸道无比，充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连那廉价的红花油味都被彻底压制下去。陈三姑被熏得头晕目眩，胸口发闷，好几次冲到门口干呕，眼睛被刺激得通红流泪。但她不敢离开太久，生怕火候过了，前功尽弃。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从清晨到日暮，小铺子里烟雾缭绕，如同炼丹的洞窟。陈三姑守在炉火旁，像一尊被熏黑的石像。煤炉的火光映着她疲惫而专注的脸，额头上沾满了烟灰和汗水。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锅里那越来越浓稠、颜色越来越深黑如墨的药膏，鼻翼翕动着，捕捉着那霸道药味里一丝丝微妙的变化——那是方子上描述的焦苦尽去，辛香内蕴的时刻。

终于，在煤油灯再次被点燃的时候，锅里的药汁变成了极其浓稠、近乎固态的黑色膏体，用筷子挑起，能拉出细长不断的黑丝。那股刺鼻的辛辣味奇迹般地收敛了许多，转而散发出一种深沉、内敛、带着奇异穿透力的药香，混合着乳香没药的微甜、老姜的辛烈，还有那些猛药被驯服后残留的、令人心悸的力道。

成了！

陈三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滚烫的黑膏小心地舀进几个她亲手磨好的、简陋的玻璃瓶里。瓶子被烫得滋滋作响。看着那几瓶深不见底、如同凝固黑夜的“玉龙膏”，再看看墙角那堆耗尽了她所有积蓄换来的药材渣滓，以及空空如也的饼干盒，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法言说的悲凉猛地将她淹没。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煤炉的余温烘烤着她汗湿的后背。成功了？还是失败了？这冒着毒烟、耗尽了最后家当熬出来的黑膏，真能如方子所言，透骨拔寒吗？它救得了别人的陈年旧伤，又是否能救得了她自己这摇摇欲坠的“陈记”？

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只有炉膛里未燃尽的煤块，发出微弱而倔强的红光，映着她布满烟灰的脸和那双沾满黑色药膏、骨节粗大的手。孤注一掷的赌局已经开局，而赌注，是她仅剩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