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陕西渭北的蒲城县北,藏着个叫罕井的古镇。这地名的来历,恰似镇口老茶馆里那壶酽茶,初尝是黄土般的粗粝苦涩,细品却能咂摸出千回百转的滋味。你若问街边棋盘前的老汉,他准会把旱烟锅往鞋底磕得邦邦响:“那是粘罕的兵用刺刀剜出来的活命水!”可转头问镇小学教历史的先生,他又会推推眼镜道:“翻《蒲城县志》去,‘罕井’原是羌人姓氏,唐太宗年间就有记载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罕井的井,据说在如今的政府院里。相传南宋建炎年间,粘罕的铁骑踏过尧山时,将士们的嘴唇干裂如蛛网。黄河远在天际,白水河正值枯水期,整支队伍眼看就要渴死在塬上。那金将拔出腰间弯刀,往地上猛地一戳:“掘!掘不出水,这刀就劈了你们的脑袋!”士兵们疯了似的抡镐头,黄土里翻出的尽是碎石子,直到掘到第三十七眼时,镐头突然“当啷”一声空响——一股清泉“咕嘟”冒出来,映得日头都晃眼。粘罕蹲在井边猛灌,胡茬上挂着水珠大笑:“这井,就叫罕井!”后来金兵撤走了,逃难的百姓循着水声聚过来,井边渐渐搭起草棚,草棚连成街巷,街巷又撑起了这片镇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再说说那姓氏的渊源。早年间镇上有户人家,门楣挂着块褪色匾额,上书“罕井世家”。白胡子老掌柜总爱给孩子们讲祖上的故事:“咱祖上是羌人,骑着马从河西走廊来的,那会儿男人们穿皮袍,女人们头上插银雀钗。”他说唐代编户籍时,文书官瞅着“罕井”二字犯难:“太拗口!改个单字吧。”可族里的老太太不依,拄着拐杖敲门槛:“姓能改,地名不能改!”就这么着,“罕井”二字在地图上扎了根,连带着东头弥家村的“弥”,西头屈家村的“屈”,都成了当年羌人姓氏褪下的旧袍,虽失了往日模样,血脉里的温热却从未凉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你若在镇上多待几日,会发现这两种说法早拧成了一股绳。镇政府西南角那眼古井,井沿被摸得溜光,雨天砖缝里钻出的青苔,像极了老祖宗额头的皱纹。镇边卖油糕的井大嫂,总说自己是“粘罕掘井时那伙士兵的后人”,可包油糕的油纸,印着的却是羌人刺绣的羊角纹。有回我蹲在摊边看她炸油糕,油花溅起的瞬间,恍惚见井水里晃出两个影子:一个是披铠甲的金兵弯腰掬水,一个是穿皮袍的羌女在河边捶打羊毛——两滴水珠落进井里,竟搅出同样的涟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其实啊,这地名的来历哪用分得那么清?就像镇东头的老槐树,根须扎在金代的土里,枝桠缠着唐代的风,如今照样结出甜津津的槐花。罕井人早把这些故事嚼碎了咽进肚里,化成了街头巷尾的烟火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49年后,传说中的古井渐渐干枯,可周围却冒出了林立的煤矿井——马村矿、南桥矿、工农矿、北矿,因矿而生的铁路在镇上织成网。那时的罕井一片兴旺,被称作蒲城的“小香港”。煤矿上的姑娘走过县城,傲娇的身姿总惹来一片羡慕,不亚于现代人追明星的热望。在这个农业县里,矿上的女娃娃是吃皇粮的“公家人”,不仅亮眼,更揣着铁饭碗。矿务局的子女,那时是不和当地人通婚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煤矿带动了一方繁荣,农业小乡镇里生出了蒲白矿务局公园、俱乐部、职工医院、子弟学校,还有铁路运输处、电厂……一系列因矿而生的单位拔地而起。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港台电影里的时髦行头,早被矿务局子弟穿成了潮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而罕井,这个走过千年的古镇,一条街因煤矿而灯红酒绿、摩登现代,另一条街因每月逢五逢十的古会而古香古色、乡味悠悠。从南面的矿务局街走五百米到古集市,常让人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如今站在老井遗址旁,能听见远处煤矿机械的轰鸣,也能闻见古会上飘来的油糕香。那眼枯井早已没了水,却像个沉默的容器,盛着羌人的银钗、金兵的马蹄、矿工的饭盒,还有赶会老汉肩上的褡裳。风从尧山吹过,掠过井沿时总带着点湿润的气息,仿佛在说:所有故事都没走远,它们只是渗进了土里,等着被新的脚印,踩出又一轮涟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