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我的湘西北人物图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黄仁柯 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先要说两句释题的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第一句,这组非虚构文学作品本来打算叫《我的湘西北草民图谱》。一个文坛好友听了整体构思后连说了几个“不妥”。其一,他认为中国语言中历来就有“落草为寇”的说法,尤其湘西北,明清以降匪患成灾,“胡子”多如牛毛,嶙峋的大山上如果突然出现一个人影,弄不巧就是碰到了撩哨的喽啰。“草民”二字虽然只是个中性词,同“胡子”隔着一段距离,但含糊其词,也就可能在读者中产生岐义;其二,他认为计划写入“图谱”的,虽然大都是“引车卖浆者流”,但也包含着在武昌起义中打响第一枪的辛亥革命实际总指挥者、澧县人蒋翊武;包含着北洋政府任命的澧州镇守使贺龙元帅;包含着继贺龙元帅之后的澧州镇守使、我家老父的拜把兄弟“王统领”(镇统)。把这些个先驱、元帅、“统领”称之“草民”,怎么着解释都免不了有“不伦不类”的嫌疑。我觉得有理,于是就有了眼下这样的一个题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第二句话有关“湘西北”的地理定义。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上海开往湘西北的高铁一出长沙就直奔张家界,把常德、临澧、石门、慈利等沿线城市统统抛之脑后。这种线路安排让澧水沿线常德、澧县,临澧、石门、慈利几百万老百姓叫苦不迭就不去说它了,只说此举对于游客认知的误导就不可小觑。不少游客(尤其是年轻的游客)仅根据铁路线路的这个安排,顺理成章就把张家界当成了湘西北的代名词,仿佛除了张家界,湘西北就没有值得让人欣赏品评的城市了。这可就是把湘西北的历史给弄拧了。实际上,“湘西北”三个字泛指湖南西北部澧水流域那一片两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这片土地,一千多年来基本上就是古代澧州管辖的所在。洪武朱皇帝建明之后,䇿封他的第九个儿子为华阳王,驻跸澧州;到了清季,澧州又驻扎了大量对付少数民族的“镇簟军”。澧州在政治、经济、军事上的地位显得愈加突出。2015年12月,湖南人民出版社再版的《嘉靖澧州志》“序言”中,当时的湖南省委副书记文选德先生就明确讲到了这段历史,文先生说:“澧州地处湖南四大水系之一的澧水流域。为湘西北文化的中心发祥地。从战国末年起,澧州就是澧水流域的政治、经济、文化承载体。自西魏恭帝二年(555)年建置澧州以来,直至清末,澧水流域长期在一个统辖政区的治理之下。这个统辖政区,大多数时间叫澧州,包括石门、慈利、安乡、澧县。其中慈利除现在的慈利县外,还包括今天的张家界市属两区和桑植、永顺的一部分。”(《嘉靖澧州志》P1-P2页)</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文先生是位做了官的读书人,讲话当然必须简洁斯文。但他短短的几句话却已经表明,千百年来,张家界只是受澧州管辖的慈利县的几个乡村。一隅之地。澧州,才是一千多年来,湘西北这个地处的真正代名词。屈原放逐时,一再吟哦的“沅有芷兮澧有兰”,可不是张口就来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所以,重要的问题重复一遍:所谓的湘西北,实际上是指千年荟萃的古城澧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澧州(湘西北)这地处,“有货”,有故事!闲文带过,书归本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一) 那个“九十九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上世纪六十年代看电影《刘三姐》,黄婉秋唱的一句歌词,在我等一众青年心中产生过很大的震动:“那个九十九岁死,奈何桥头等三年!”人都死了,孤魂野鬼的,还要在奈何桥头徘徊三年,这个场景,怎能不叫人含泪驻足!不过震动管震动,心里到底也打鼓。号称“无神论者”,那里还好相信“奈何桥头等三年”的?也就是个艺术夸张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直到今年弟弟、弟媳(姑且称之为齐老弟、梅弟妹)再次来杭州探亲,闲暇中又讲起湘西北梅弟妹家老倌老妈的传奇往事,才让我知道,人世间许多看似不可能发生的事,在湘西北这块古老土地上,还真的就发生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梅弟妹的故事是这么着开场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梅弟妹说上世纪末那几年,她在北京帮朋友经营一家大型酒店。有天上午突然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把三千元钱缝在梅弟妹女儿的一条小棉裤里了,是给外孙女的押岁钱,要梅弟妹回家后不要忘记把这条棉裤带走了。梅弟妹到北京后,一连几年都没有回家的机会。母亲这个电话,虽然没有一句责备,却着实让梅弟妹深感不安。不过自古忠孝难两全,要养家糊口,承欢父母膝下的事,梅弟妹也就只有在”梦里依稀”的时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忐忑一阵,也就作罢。直到第二天下午哥哥的电话响起,才知道妈妈昨天下午走了,妈妈的电话竟然是来向她告别的!更诡异的是梅弟妹家老倌后来讲述的几个细节。梅老倌说那天上午老妈子突然对他说:老倌,我走以后,在奈何桥头等你三年。三年以后就来接你!老倌一楞,大白天的,那跟那呀?打趣着说,就等三年啊?再多等一年也不行啊?老妈说不行!就等三年!你也不要多害伢儿!老倌平日里常和老妈打趣说笑话。也就没把老妈的话当一回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中饭之后,他把炊壸吊上火堆,就去搞事。洗好碗,佬倌看到炊壶冒出一股白气,就又同老妈开起了涮,说老妈,你好躲懒,炊壶里的水开了也不晓得去倒一倒!老妈仍然不答话。老倌伸手往她鼻子外头一搁,那里还有一点气息!老妈的突然离世让梅弟妹愧恨不已,老妈都打电话交待后事了,你还在那里无动于衷!然而,生活的重负和工作的忙录使梅弟妹不得不把愧恨埋在心底,一如既往地忙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只有到了夜深人静,她才会想到老倌老妈几十年来所走过的坎坷曲折。眼见着老妈离世三年的忌日渐近,梅弟妹终于说服老板批准了她一个月的探亲假。一想起老妈对老倌说过的那句“奈何桥头等你三年”,梅弟妹心里就免不了一阵阵的阴碜。眼见着三周年忌日转瞬即至,老倌的身体没有出现异常。甚至忌日的纪念仪式结束之后,老倌仍然与人打趣,说转转话,没有一点倦容。梅弟妹很宽慰。与兄弟姐妹一商量,就盘算着再回北京打工。别的物什都可以停,人的嘴巴不能停呀!很快就订好了第二天的机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可是,没等她打理好行装,哥哥的电话也就赶了过来。哥哥说:把机票改签了吧。中午吃饭,老倌让鸡蛋噎了一口,走了!梅弟妹目瞪口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老妈,你就只肯在奈何桥头多等了半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实际上,老妈、老倌并不是原配夫妻。在老倌之前,老妈还有个前夫。只不过那前夫的命不好。老妈嫁给他的时候,他还刚满十八岁,可婚后没几天,就赶上了1943年日本侵略军对澧县城乡的大扫荡。鬼子枪杀了一百多名澧县老百姓,其中就包括了老妈这位刚刚结婚了十八天的前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老妈寡居一段时日之后,族里老人就议论着要为老妈招赘一个女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前夫”是家里的独子,总不能让族里的这支人就这么绝了吧?湘西北历来就有“兄死弟及”的风俗,(匈奴单于也有类似的习俗,王昭君就经历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老倌是“前夫”的堂房兄弟,族里的老人们一合计,老倌就成了老妈家里的“招郎女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足见,老倌老妈这段婚姻百分之百的“包办”,谈不上有什么相互了解和感情基础。不过那阵子湘西北的男男女女,能够说得出“爱情”这两个洋字母的又能有几多?“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应该是最现实的考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老倌老妈结婚几十年一直和睦相处恩爱有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老倌从小就跟人学篾匠手艺。老倌心细,肯吃苦。他编制的箩筐、背篓、扁筛、蓆子、躺椅、竹椅、畚箕……在四邻八乡卖得很行时。除了老倌的制品做得精致,老倌的一手好字也给他加了好多分。老倌用油漆写的黑顔体字很有气魄,横挺竖健,端庄严正,让人一看就心里踏实。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解放之后,老倌的“事业”可谓通坦。“社会主义改造”的锣鼓一敲,乡里把所属地区的手工业者(手工艺人)组织起来成立各种行业合作社。老倌读过几年书,又手艺精脾气好,很自然地就被推举为手工业合作社的头。这“职务”虽然只是管理协调公社范围一二百个手工业匠人的生产经营,但在老百姓心里,差不多也就是公社副职一类的“干部”了。所以老倌老妈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也就是十几年吧,老妈就给老倌生下了六个细崽。只是六张嘴巴不那么好对付。老倌虽然算是个“公社副职”,但那时候的公社干部可没有而今那么“阔”,能够进入干部编制的寥寥无几。好多人顶着个“衔头”,也就是每月拿点补贴。所以尽管老倌当着“官”,喂养七八张嘴巴的主要劳动力,还得靠了老妈。梅弟妹说,每天早上八点前,老妈要出去打三道草。第一道是“马草”,俺那里叫壮牛草;第二道是“猪草”,俺那里叫水草;第三道是鱼草,到平日瞄好的养牛户家里收牛粪卖渔场里养鱼。这三道草,一环扣一环,一分钟都耽搁不起。鱼草尤其送得辛苦,渔塘远在六里路之外。光这十二里路的往返,老妈就不知要流多少汗水!梅弟妹说虽然日子过得艰苦,老妈却从来也没喊过苦。男子汉在外头闯荡江湖,做婆娘的在家里苦点累点又算了个啥?力气这东西,睡一觉不就又回来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梅弟妹说她没看到过老倌老妈吵架。但是,在教育子女的方法上,两个人大相径庭却显而易见。如果说老倌是个举止斯文的“圣手书生”,老妈可就是“横眉冷对”的“一丈青”了。当然,老妈也不是对每个细崽都整天黑着个脸。梅弟妹说“史无前例”那阵,她还只有四五岁。她和小哥哥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到公社食堂去“抢”老倌的“钵钵饭”。那时候粮食定量。公社食堂每天中午供给干部一钵头米饭。中午食堂的钟声一响,她和小哥哥就会打仗一样往公社食堂冲,把老倌的钵钵饭抢吃个精光。至于老倌没钣吃自己怎么着“瓜菜代”,她和小哥哥从来也没有想过。他们只知道老倌吃不到钵钵饭,却从来也没骂过一句孩子。老妈就没有老倌这么好商量了,尤其是小哥哥不肯读书,可没少挨老妈的荆条抽。有一回小哥哥逃学,老妈给他吃家伙,他趁老妈不注意一下就溜走了。老妈一边追一边喊,说你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白天追不上你,晚上回来看我不打死你!这晚小哥哥没回家,老妈也没合一合眼。第二天早上老妈到河边挑水,见一只本来倒扣着的鹭鸶船突然翻了转来,小哥哥揉着眼,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梅弟妹说兄弟姐妹中她是唯一一个没有挨过老妈家伙的崽。她是幺丫头,一生下来就享有了“特权”。读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学农”,到田里挑大粪。她当时的身高还赶不上粪桶,这个大粪怎么着挑?又抹不下面子,早上就赖在床上说病了。老妈也不察就里,跑学校给她请了假,还给她打了两个蛋。那时候蛋是稀罕物,享受打蛋的待遇可是不容易。不过吃了蛋,她依然赖床。挑粪的活计还有一天,她怎么爬得起来?老妈急坏了,也不知她到底害了什么病,跑公社找老倌搬救兵。老倌当即发现了破绽。不过老倌并不说破,只是旁敲侧击、循循善诱,说你床上躺久了,会把毛病引进来的呀,你把不愿去学校的理由告诉我,我一定替你保密!梅弟妹那时候还只有十来岁,那里识得透老倌的计谋?于是全招。老倌也没指责她,只说那你明天再在屋里休息一天,老妈再给你打蛋吃,养好了身体,读起书来才有劲!梅弟妹说老倌同我说的那些话,虽然都过去了五十多年,我却仍然如在眼前。老倌一辈子与人为善,在公社一两万人中有很好的人缘,何况我们是他的崽!常言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一辈子乐善好施、人缘上乘的老倌,却因了好人缘,遭遇了一场飞来横祸!梅弟妹说就是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让人不寒而慄呀。老倌好心变成驴肝肺的故事有点凄凉,只能简要地说上几句。凄凉的产生,原因就出在老倌的篾匠手艺好,想拜他门下学手艺的细崽十分踊跃。于是公社领导再三动员说服,要老倌多收几个徒弟,优良传统,得有后来人继承么!可是说破天,老倌也只肯再收一个徒弟。常言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虽然到了新社会,但就是那么一锅饭,分的人多了,再好的市场也分不过来呀!鉴于几年前老倌已经收了自己的大儿子,所以这一回,求情的亲戚朋友再多,他也坚决决不收。既然当了公社“干部”,你就得给外姓的孩子一点机会。恰求职者中有一个半大孩子长得机灵,老倌也不管别人怎么说,咳一声,就把这孩子收了进来。这细崽我们姑且称之贾化。(当然此贾化非甘露寺中彼贾化)贾化跟老倌学艺,果然聪慧机灵。三年徒弟四年半作的一过,就成了个小有名气的篾匠,娶妻生子,过上了体面的生活。而且他平日里对老倌也尊崇有加,四时八节应有的礼数一件不少。在同门师兄弟中影响颇佳。老倌也得意,遇人就说这回收徒是收对人了。可是画龙画虎难画骨呀,“史无前例”的炮声一响,一向慢声细语的贾化一夜之间就变了一个人,跟着县城里来的“小将”对挂着黑牌的老倌喊口号、吐口水、“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老倌倒是不介意。徒弟年纪轻,跟着潮流走,今天打倒这个,明天打倒那个,也是没有法子的事。由于知道自己的“底数”,运动一个接一个,老倌一点也不紧张。他屋里挂着的、贴着的、摆着的都是老人家,没有老人家就没有他。他对老人家是衷心地拥护爱戴,说他是黑帮,说他反老人家,打死他都不敢相信。然而,他太天真了!“一打三反”运动一开锣,贾化就揭发他“现行反革命”,要拿刀杀老人家!老倌的血都要喷出来,这是那跟那呀!“三忠于”运动中,老倌“请”来了一尊老人家的石膏像。请来的时候,像上就系了一条红领巾。日子过久了,红领巾上沾了不少污渍。老倌想换一条新的,又一时解不开,想也没想就用篾刀一划,把红领巾从颈上扯了下来。老倌这一篾刀划得很随意,手艺人嘛,本来就该眼快手疾,磨磨蹭蹭做不了好的手艺人。老倌没料想贾化那天恰恰到家借磨石,这随意间的一篾刀,让他看了个一清二白……贾化的检举揭发瞬时间就使老倌成了县里首屈一指的要犯。过不了几天,县军管会人民保卫组就以“现行反革命罪”,对老倌“从重从严从快”,判处他有期徒刑9年、剥夺政治权利5年。老倌那年还只有六十出头,一夜之间,原本毕挺的腰板就佝偻成了一只精瘦的大虾米。老倌的“现行反革命”让老妈倾刻间就成了“四类分子家属”,被“红色政权”列进了管制的“另册”。老妈不买这个账。大队治保员通知她参加“四类分子训诫会”,她一次都不参加。若逼急了,她就敞开喉咙骂人,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老倌“反革命”,同老子什么关系?老子是贫农,村里人那个不晓得?要老子开四类分子会,放你老娘的臭狗屁!村里人知根知底,都知道老倌遭人陷害。老倌的家族又是村里的大姓,打断骨头连着筋。虽然不少人也跟着开会举手喊口号“顽抗到底,死路一条”,但喊过骂过,对高头有了一个交待,也就不了了之。然而,难挨的关口到底还是没让老妈逃过。老倌判刑没多久,乡镇的“红色政权”头脑又耍起了新的花头。先是让老妈几个原本在乡镇街上吃商品粮的子女“上山下乡”。城里的知识青年娃儿都要上山下乡,你反革命分子的娃儿那里好搞特殊化?老妈知道这事胳膊拧不过大腿,心里不乐意,也只有忍了。可是,当乡镇头头紧接着要老妈也跟着下乡时,老妈立马就识破了其中的歹毒。老妈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算什么?我本身就是贫下中农,六十多岁了,我接受什么再教育?乡镇头头当然容不得她狡辩。乡镇是社会主义的革命堡垒,不能容许“敌对势力”盘踞在街上孳生资本主义。“红色政权”不仅要把四类分子家属赶出城,还要把他们的“黑窝”端掉,断了他们复辟的念想!老妈虽然还不知道这个“端窝计划”的全部内容,但已经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第二天一早,还没等乡镇组织拆屋的人赶到,老妈已经背着一张梯子爬上了自家的屋顶。公社拆屋队当然不会因为老妈已经觉察就坏了自己的图谋。他们宣读公社公告,限令老妈立即下来,听凭红色政权处理,否则,“一切后果由你自己负责!”老妈当然不是那么好吓唬的。老妈说我不下来,你们拆屋不让我活,我就死给你们看!就这样几乎僵持了一个月,老妈上屋的时间越来越早。拆屋队没来,她在屋顶上坐着;拆屋队一来,她锄头一柱就在屋顶上矗了起来。老妈的老屋并不在镇子的闹市地面,但只要老妈的身影一矗,成百上千的农人就会在老屋四围形成一个人的海洋。僵持的结果是公社撤销了把老妈的房子拆了造路的“计划”。谁都知道这个造路计划从来都不曾有过,但是谁也不去点破。他们只是记住了那个拄着锄头在屋顶上迎风屹立的不屈形象!老倌的9年刑期只执行了3年。据说是公检法重新恢复职能后一个富予正义感的检察官在例行检察活动中发现了破绽,法院也觉得判重了,才对案子做了改判。不过这还仅仅是在量刑轻重上做了一点改正。真正为老倌平反昭雪已经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的事了。当时的老倌已年近古稀,组织按排他正常退休,一个孩子顶班,一个孩子按排工作,让他真正过上了有尊严的晚年。正因如此,老倌同上亿获得新生的中国老百姓一样,对十一届三中全会、对胡耀邦、陈云等老一辈革命家,充满了感激之情。胡耀邦等老一辈革命家主持公道,实事求是,平反冤、假、错案,让“以人为本”的口号,第一次成为生活中可以触摸的现实。他们对于中华民族复兴的伟大贡献,怎么着评价都不会过分!老倌获得平反后,两个孩子议论着要找贾化去理论理论。也不是想怎么怎么他,就是想去“触触他的霉头”“扒扒他的皮”。造了那么大的罪孽,连个对不起都不说,世界上哪有这么好占的便宜?老倌大不以为然。老倌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他没有羞耻之心,我们可不能没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生一世,不祸害人,不踩人家的肩膀,心安理得,就是天大的福报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两个孩子虽然免不了悻悻不平,但老倌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只有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是了。日子又进入了常态。老妈早上“三道草”,猪草、牛草是打不动了,但买牛粪挑鱼草的事却仍然乐此不疲。老倌也不做篾匠了,他迷上了石匠活,他所在的乡镇彭家厂方圆十几里,大大小小的石碑碑文,差不多都要找他写、找他刻。所以晚年的老倌不差钱。当然老倌写字、刻碑也不仅是图挣几个工钱,老倌主要是为了图个喜欢。正因为心静,当邻人把一个有关贾化的事件传到老倌耳边时,老倌可着实吃了一惊。邻人的信息是这么着传的。邻人说那天下午,离村不远的天空突然出现了两个巨大的圆球,像个大蝌蚪,有尾巴,在天空里游来游去。过不多久听到了一声巨响,再不久就听说天雷引来了天火,把贾化两个儿子活生生地烧死了!老倌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才深叹一口气说,老天!这罪孽是贾化造的,你把他两个儿子烧死干什么呀?梅弟妹说,好长一段时日,老倌都没精打采唉声叹气。说怎么得了怎么得了。老妈怕他魔怔,就跟他说些宽心话。说乡里人谁不念叨“人在做、天在看“?谁不念叨“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全部报销”?是老天爷同他算总账,又不干我们的事。你难过一阵也就是了,老这么愁眉苦脸、欠多还少的样子,老天爷也不会赞成你的呀!老倌还是不住地摇头,说让两个伢儿遭罪了。老妈只有瞪他,说老倌你这个人呀,就是心太软!要是我前头先走了,也不知道你这日子该怎么着活!老倌不吱声,过了一刻才喃喃着咕哝,怎么着活?除了站着,还能怎么着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梅弟妹的故事嘎然而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梅弟妹说八十几岁的老妈先走之后,只在奈何桥头等了三年,老倌果然就赶去与她相会了。也不是老妈心狠。老妈知道没了她,老倌的日子也过不安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2025年7月19日 上午11时15分 草于 杭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2025年7月19日 下午6时修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2025年7月20日 上午11时改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作者简介黄仁柯 男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原驻会一级作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背景音乐是城隍往事)</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作者年青时从部队转业的照片</b></p> <p class="ql-block">他到天国高歌去了:</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痛悼杭州工界最美男高音章胜利先生</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2025年8月16日下午,睡意朦胧中响起了电话铃声。《新老年网》主编、杭州师范大学李小雨老师忧心忡忡地告诉我,我们八人小群的章胜利先生突然移群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瞬时感到不妙。胜利是小群中最热心的网友。2025年4月,《新老年网》佳佳组织部分网友在青芝坞茶聚,胜利尽管身体状况不适,仍然抱病出席,他怎么可能自动移群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把顾虑告诉了小雨。我说四月茶聚时胜利曾经告诉我他的身体状况很不好。会不会突然发生什么变故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半个小时后,小说家李靖果然印证了我的担忧。李靖说她己经接到了胜利儿子的讣告。讣告上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先父章胜利,于2025年8月15日20.24分安祥离世,享年82岁。</span></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章胜利是罹患痛风控制不住转患尿毒症而最终遭劫的。虽然知道经了五年的透析,他己经饱受了疾病的摧残与折磨,但李靖在给我的电话中,仍然止不住的哀伤与唏嘘。她发V给我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和章胜利同一办公室、同办副刊多年,对章胜利了解较深。他一贯勤勤恳恳,业务能力很強,曾为报社组织过水上马拉松等有较大社会影响的活动。退休后仍活跃在社会上,组织许多全国性的活动,並笔耕不辍,出版著作数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正直厚道,心胸坦荡,急公好义,有兄长之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痛失好同事,好兄长,非常难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深切地感受到李靖心头的悲哀。三十几年的交往让我深感到胜利先生,可是一个大好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胜利先生是《浙江交通报》记者、副刊编辑。上世纪九十年代,《浙江交通报》发行十几万份,在省内外具有广泛的影响和声誉。副刊部尤其了得,几个编辑个个出手不凡,写得一手好文章。李靖、章胜利以及分管副刊的副总编张东苏,都曾在省市文艺评奖中折桂,艺术氛围十分浓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胜利先生出身于书香门第。他的舅公邵力子先生,五四时期执掌《民国日报》,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启蒙者之一。力子先生是陈独秀组建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的核心成员之一,参加过建党。后来担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中国驻苏联大使,为抗战奔走呼号。胜利先生在2024年5月17日给我的V信中,曾经向我介绍了他心目中的力子先生:一个意志坚定而又充满了生活情趣的读书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胜利先生说: 邵力子是我的舅公一一奶奶的兄弟。他是孙中山先生的学生,在日本加入同盟会,回国后担任《民国日报》总编辑。可以称为复旦大学、上海大学和黄埔军校的创始人之一。他和陈独秀一起创建了共产党。一大开一半转去嘉兴,是我舅公的建议,因为当时沪杭警备司令是他的朋友,安全问题不用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舅公后来还担任中国驻苏联大使。由于亲见斯大林执政SH不同政见者,任期未到,愤而提前回国。再说一句外交笑料。他上任时怕吃不惯西歺,带了绍兴霉豆腐、霉千张一大舱,令随行人员大喊大叫:臭煞了!臭煞了!这是父亲告诉我的,我们家一直传着这个段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胜利先生不仅文章写得锦绣,尤其是拥有一个金嗓子。史无前例那阵,胜利先生还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却己经成了省工代会宣传队的主力歌手,唱歌,而且唱美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胜利十九岁考上前线歌舞团舞团,但政审时因那个时代的家庭问题,被前线歌舞团遗憾放弃。他唱《三套车》、《山楂树》我曾亲耳所闻。他的音色极美,胸腔共呜浑厚。与蒋大为有一比,有人称誉他是杭州工界最美男高音,我绝对附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最后一次听胜利先生唱歌就是在今年的青芝坞茶聚了。一个音乐发烧友盛邀胜利先生再唱一首《三套车》。胜利先生此时己经病入膏肓。可是善解人意的他仍然不忍拂了朋友的兴致。他用本嗓轻哼了几句,说等我身体好点了一定好好唱给你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一阵凄凉。我知道胜利先生己经唱不出年昔日的豪迈、宽旷与浑厚,但是通过歌声,我仍感受到了他对于生命的挚爱!他对于艺术的一往情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告别胜利兄,只有遗憾,没有沮丧。我想,挚爱音乐的胜利,一定会在那个没有病痛的天国引吭高歌。他那美丽的歌喉,一定能够引得众神翩翩起舞,极尽豪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胜利先生,祝你安宁!</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黄仁柯 顿首 2025年8月17日 11.57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