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原创非首发)</p><p class="ql-block">入夜,婆姨叫汉子换了个二十五瓦的大泡,满窑子便一下子雪亮起来,连俊孩黑黝黝的头发丝都数清了。往常,窑顶总是悬着个五瓦的小泡,孤孤单单,昏昏黄黄得裹着一团光晕,看得久了,能把人的眼迷糊住。</p><p class="ql-block">亮瓦瓦的灯光下,俊孩睡得真香。</p><p class="ql-block">婆姨和汉子眼珠子一动不动,就那样子定定的,呆呆得瞅着儿子。儿子头微微歪着,两只小手一只搭在婆姨的腿上,另一只搭在汉子的腿上。眼睛没有全闭,微微还留着一条缝。嘴巴也没有完全合拢,时不时就会漾出一股笑意。</p><p class="ql-block">婆姨和汉子最爱看儿子的睡相,看儿子睡相已经整整看了三年。</p><p class="ql-block">就这样子静着。</p><p class="ql-block">还是女人先开了口:你瞅孩子下巴处,那颗痣越发明显了。汉子就爬到孩子跟前,仔细瞅了起来。记得孩子刚进门时,那颗痣只有针尖般大,现在倒有米粒大了。黑色的,中间似乎还有一个毛眼,竖着一根细细的发丝。汉子说,痣随人长,大了。婆姨瞅了一眼窑掌贴着的伟人像,说,他老人家下巴有一颗痣,咱俊孩下巴也长着一颗痣,和他老人家长得一模一样。你说,咱俊孩日后是不是也是一个大福大贵之人?汉子显然不敢肯定。说,你是刘伯温?长着前后眼?能后观五百年?这种事可信可不信。婆姨就一脸的不悦。说,连上头盖办公大楼头儿都要请风水先生呢!什么时代了!汉子辩解道,你信就可信;你不信就不可信。婆姨正色道,我信。你看咱俊孩,天阔饱满,地颌方圆,大眼睛,高鼻梁,耳朵长长的。古书上不是说,两手过膝,两耳垂肩有帝王相吗?咱俊孩长大了肯定有福。</p><p class="ql-block">汉子平日忙,自然没有婆姨瞧孩子瞧得这般细。听婆姨这么一夸,便趁着雪亮的灯光细细浏览起儿子来。果真,熟睡中的儿子瓷碗一般,眉是眉,眼是眼,鼻子是鼻子,耳朵是耳朵,白白净净,虎里虎气的。就是呢,就是嘴巴那儿有一点小小的瑕疵。汉子瞅着孩子的嘴巴对婆姨说,等儿子做完手术,一准比现在还俊。没想汉子的一句话立马就撞上了婆姨的心病,婆姨立马就一脸的犯难。谁晓得他们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这手术到底能不能做好?平日里,压根俺就没觉得儿子那儿丑。别人瞅他上唇有一道缝,俺瞅俺俊孩嘴边开着一朵花。</p><p class="ql-block">汉子知道嘴说漏了,只得缄口。</p><p class="ql-block">俊孩的嘴是个豁嘴,上唇沟壑儿似得分作两半。</p><p class="ql-block">婆姨跳下炕,从柜子里拿出给儿子早就缝好的裹肚。红斜纹面,白绸子里,镶着两道黄色的金边。裹肚的中间还绣着两朵硕大的牡丹。俊孩小时有个毛病,就怕肚子凉。哪天肚脐眼离了裹肚,哪天小屁眼一准拉稀。小两口来的那天,男的显然没见过裹肚,便问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婆姨就告他这叫裹肚,裹在肚子上防凉。那人儿听了笑道,城里专售婴幼儿衣物的商铺,你要什么质地,什么颜色,什么样式的小背心都有,裹肚就不用了吧!婆姨一翻眼说,再高级的小背心能有俺这裹肚挨实?布贴肉,肉贴布,紧紧实实的,不露一丝缝隙?男的又解释说,人家那小背心里有高科技,冬暖夏凉,一个一千五哩!婆姨又一翻眼,什么高科技低科技,一万五也抓干!有的东西钱越多越伪劣。那男的听了噎气噎气的,这时儿同他相跟来的小女人递给他一个眼色。男的知道在这窑子里怎么辩怕也辩不过婆姨,再辩下去又怕人家变主意不撒手俊孩,只得顺坡骑驴,甘拜下风。一连串得是是是,对对对。</p><p class="ql-block">婆姨就一边瞅着儿子,一边叠着那些裹肚.。把那些起皱的地方抚平,把那些错出的边角兑齐。这样的裹肚,婆姨为儿子准备了六七个,红的绿的粉的,厚沓沓一摞,足够开个裹肚商铺了。一件件叠好了,齐齐整整包在一个花包袱里。</p><p class="ql-block">雪亮的灯光下,儿子的身子忽然扭动了一下。婆姨看了一眼马蹄表,鸡啄米的针头稳稳当当指着一点。这个时分,正是庄稼人酣睡的时刻。骡马息槽了,牛羊息圈了,鸡不在笼子里扑腾了,连狗在街门拐角处也打起了鼾声。正是夜半人静的时候,俊孩的小牛牛直竖竖挺了起来。婆姨知道儿子要撒尿了,见天,是婆姨一个人给俊孩接,汉子身乏得鼾声雷天。今晚汉子睡不着了,婆姨一掀开儿子盖的小被子,汉子便拿过尿盆,婆姨抱起儿子,搬开两条小腿,一股白色的液体便喷涌而出,溅得尿盆巴拉巴拉响。</p><p class="ql-block">每每儿子尿时,婆姨都要看看尿液的颜色,瞅瞅尿柱的远近,听听尿柱的声响。尿柱若像一条抛物线状飞得老远,响声嘹亮,呈白色,婆姨就放心;如若软塌塌的不成线,又黄,婆姨就心慌。孩子这几天上火了。</p><p class="ql-block">汉子轻声问道,没事吧。</p><p class="ql-block">婆姨说好。</p><p class="ql-block">俊孩呢,尿尿时依然在梦乡。三岁了,还尿床。婆姨每晚必须准时抱起儿子撒尿,要不就会在炕上流条小河。为这事,婆姨和汉子担心儿子出去会受气,着实和那小俩口交涉了一番。婆姨敞明观点:俺儿子尿床,可不能因为这事给俺孩难看。如果因为这事儿子受了气,俺不答应。婆姨就逼着小两口表态。男的笑笑说,俊孩是你的儿子,难道不是我的儿子?因为孩子尿床我就舍得打骂儿子?婆姨说,你们城里人就知道耍嘴皮子,嘴说不是心话。那人就讪笑。说那能,那能呢!再说怕尿床多买几个尿不湿不就得了?婆姨连连摆手,说每天给孩子胯下箍着个紧箍咒,不透一丝风,把孩子那儿捂坏怎么办?小两口听了由不得想笑。说人家那是纳米材料,既透风又安全。婆姨摇头说不管什么米,就是不能给孩子箍那玩意!想不出好法儿,孩子不能走。这下子难住了小两口。小媳妇想了半晌才帮男人出了个主意。说不会专门雇个陪孩子睡觉的保姆,按时把尿不就行了?婆姨斜晲了小女人一眼,说你倒是有钱,怕孩子晚上尿床再专门雇个保姆?</p><p class="ql-block">婆姨和汉子将将六十出头,按理说胳膊腿都还没到僵硬的时候。汉子是个木匠。白日给人家打箱柜,架房梁,揽一点杂活,挣点零花钱。婆姨呢,主要任务就是抚养儿子,还侍弄着二亩责任田。种点谷子玉米小杂粮,间作一点瓜果蔬菜。日子不算高也不算低,家有家,外有外,村里人都说他们俩可以算峪西一个小康之家了。然而,婆姨和汉子有自己的苦衷,这苦衷压得他俩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五十拐弯了,两人膝下还没有孩子。不是婆姨不生养,年轻时,婆姨几乎是一年一个一年一个得赶热窝。可怀到几个月到医院一查,医生冷冰冰一句话:水胎!就断送了婆姨和汉子几十年的希望和憧憬。就这样一连怀了七八胎,两人也到医院查过,起先怀疑是婆姨的毛病,后来又怀疑是汉子的毛病,到底是谁的毛病医生都说不准。婆姨和汉子便到老庙山观音庙去跪拜。跪得久了,跪台上的接药纸上真的有了一些灰黄的土粒。婆姨和汉子便连连跪拜,然而服药几个月后,肚里依然怀得是一个水胎,婆姨含泪对汉子说,这注定是命!命!</p><p class="ql-block">俊孩睡觉不太老实。一忽儿头朝东,一忽儿头朝西;一忽儿脸朝上,一忽儿脸朝下,满炕搬磨磨。脸朝下的时候,一只小胳膊就压在胸腔下,汉子就小心翼翼把儿子的小胳膊抽出来,怕儿子憋着气难受。儿子小腿蹬掉了被子,汉子急忙给儿子盖上。当儿子的身子转到炕沿时,汉子的心就会有一种莫名的紧张,生怕儿子又一个翻身折下炕去,于是汉子又急忙把儿子搬回炕心心。搬回炕心心,儿子又睡香了。睡香的儿子嘴角又漾出一股笑,汉子的心就踏实了。其实,儿子一直就在梦乡里,只是小胳膊小腿不安生。</p><p class="ql-block">汉子今晚也异样了。一会儿攥攥儿子的小脚,一会儿摸摸儿子胖嘟嘟的两腮,还时不时低下头亲儿子一口。婆姨看着汉子的举动,眼睛就有点潮。这些事平时就是婆姨做,汉子说俺今晚要当一回妈,汉子说今晚他要实实在在当一回妈。</p><p class="ql-block">汉子就有点后悔,说平日怎就没想到多照顾照顾儿子?</p><p class="ql-block">秋来了,窑洞外的风呼沓呼沓有点不安生起来。院子里那个碾子,磨盘被风刮得吱扭吱扭乱叫。婆姨和汉子听着院子里的响动,觉得窑里今夜那个鸡啄米的钟表走得也有点怪,一晃半个钟头过去了,一晃半个钟头过去了,不是按部就班地走倒像是跳着跑。再过几个钟头,小俩口就开着车来接儿子了,儿子就要离开这个家了,俊孩就要到大医院做手术了。婆姨没做过手术,不知道做手术是怎回事。那几天婆姨见人就打听。人们就告她:做手术就是在人身上划刀子。婆姨就吓了一跳,说,在人身上划刀子,人能受得了?被打听的人就笑,说开刀的时候要打麻药。婆姨又问,打上麻药就不疼了?打上麻药人就跟死了一样,还疼?婆姨着慌了:那还能不能活回来?人们更加狂笑:活不回来谁还敢做手术?婆姨还是不太相信,不太放心。婆姨就跟小两口询问,问缝豁嘴的手术到底保险不保险?打麻药究竟疼不疼?多长时间才能醒来?小两口尽量耐心跟婆姨作解释,还一个劲地给婆姨打保票,说手术成功率保证百分之百,大娘你就一万个放心好了。缝一个豁嘴就跟孩子尿一泼那么容易,一支烟的功夫。听那人这么一说,婆姨倒更加有点狐疑了。缝一个豁嘴真的如同孩子尿一泼那般容易?缝个裹肚还得几天,缝个豁嘴一支烟的功夫就行了?该不是糊弄我老太婆吧?小两口一准看出了婆姨的神色,继续信誓旦旦地保证,等手术做完后,俊孩的上唇就缝合上了,俊孩就是一个正常人了,以后谁也不会再叫咱俊孩“豁嘴”了。</p><p class="ql-block">没提防从小两口嘴里闪出个“豁嘴”,婆姨马上瞪了小两口一眼。谁要一提“豁嘴”,婆姨就犯心病。这三年,为有人叫儿子“豁嘴”的事,婆姨没少跟那些人怄过气,拌过嘴,翻过脸。那一回,邻居胖婶一不小心从嘴里溜出“豁嘴”俩字,婆姨立马就跟胖婶干开了。婆姨老是老了,刀片子嘴一点也不显得钝。婆姨指着胖婶的脸,“二解放”一蹦三尺高:豁嘴怎啦?豁嘴怎啦?豁嘴也是父母衣体,碍你甚啦?那胖婶也不示弱:明明是三瓣儿兔嘴,不是“豁嘴”是什么?婆姨更不相让:你看俺孩是豁嘴,俺瞧俺孩是宝贝!亲圪蛋宝贝!胖婶嘴一撇,竟然伤到婆姨的痛处:一辈子不坐瓜,老了拾掇下个豁嘴,还臭美!还光彩!这下子大概把婆姨的老火点着了,当下便失去了理智,“哗”一下就揭开了胖婶的老底:别人豁嘴再不光彩,也不会在大白天去钻窑窑。钻窑窑指得是胖婶早些年勾引野汉子的事,峪西村家喻户晓,只不过不言明罢了。想不到婆姨为了堵别人叫儿子“豁嘴”的嘴,竟然无所顾忌地把胖婶的隐秘捅了出来。胖婶听了自然脸憋得通红,一时又辩不出什么理来,立马就像一只斗架的公鸡,扎煞着翅膀顶着殷红的冠子扑了过来,要不是村长在场吆喝住,还不知道要摊上什么大事。</p><p class="ql-block">这件事后,婆姨当下就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俊孩。并且当着众人的面约法三章:往后谁再叫俺孩“豁嘴”,看不撕烂她(他)的嘴!</p><p class="ql-block">那是一个夏日的清晨,婆姨和汉子扛着锄头准备到自家田里薅谷苗,走到镇卫生院附近的一个草滩时,忽然听到一阵悠悠细细的哭声。像一根崩断了的胡琴的琴弦,纤细,低沉。俩人驻足凝声,心底却踏踏踏跳个不停,循声觅踪,婆姨和汉子抖抖索索前行。在木马河石栏桥下,发现了一个外面印着“红富士”苹果的纸箱。哭声就是从箱子里面传出来的。婆姨听了许久,认定是一个孩子的哭声,但手却颤颤索索得不敢掀箱子的盖。婆姨向汉子使了个眼色,汉子定定神,才慢慢慢掀起箱子的一角。婆姨和汉子像瞅一坛金元宝似得不敢直视。箱子里一个新生的娃娃,穿一件绿底的有白色碎花的褂子,外面包着一个半新的花格子褥单。什么人狼心狗肺的!挨千刀的!能做下这等缺德事!婆姨随口便骂了起来。汉子说,这么个俊孩子故意丢掉,肯定有原因。汉子就掀开了包孩子的褥单。汉子睃了一眼,便对婆姨低声说,是个豁嘴。汉子的意思分明在征求婆姨的意见。婆姨斜睨了一眼汉子,跺跺脚斩钉截铁:就是只活猫俺也要,莫不说是个娃!豁嘴怕什么?没毛病人家能丢弃?咱俩一辈子的心病是什么?谢天谢地,还算平时积阴积德,观音娘娘给咱送子来了。于是婆姨倒头便拜,汉子跟着也拜。</p><p class="ql-block">三年了。</p><p class="ql-block">婆姨家的黄花公鸡打鸣了。喔喔喔,喔喔喔。窗棂也隐隐现出了鱼肚白。婆姨对汉子说,不对吧?天哪有五更呢?咱黄花是不是打错鸣了?汉子说,不会的。人家脑子里的钟摆比马蹄表还准。婆姨便扒着窗台瞅了瞅窗外,果然,远处的山,近处的林,院子里的那口井,井台上的辘轳,碾子,磨盘都影影绰绰显出了淡淡的轮廓。婆姨叹口气,翻来覆去仍然和汉子纠缠悬在心口的那些事。你说,那小两口是怎么知道咱收养了他的弃婴?汉子说人家有的是钱。听说城里光楼房就有四五处。有钱什么事办不成?况且人家又是县政协委员。慢说是一个小小的县,就是一个省,手臂都能够得着。婆姨问,县政协委员的官有多大?比县长还大?汉子说,不比县长大,也能给县里的头儿说上话。县里的头儿一发话,广播电视报纸全都得给人家找。婆姨说,不会是胖婶做得鬼吧?那天我揭了她的短,她一定怀恨在心。汉子摇头,说你不用胡乱猜疑了,若是胖婶,那胖婶怎不引着小两口来?偏偏是村长引着?婆姨一点汉子的额头,你呀,你呀,就是个糊涂虫,窝囊废,软柿子!胖婶她敢直截了当引着那人来?我呸呸呸唾她一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