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亮华：故乡的眷恋

濑江文化

故乡的眷恋

童亮华

自二〇一九年秋与上海的表兄在溧阳团聚后，已过去近六个年头了。相隔两地我俩虽没有见面，但我每天早上起来总要在微信上向他问侯，在节假日送去吉祥的祝福。简短的几行字或一个温馨的画面，都会给他带来一天的愉悦，他称我这个小表妹是她的忘年交。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表兄除了发些问候语，还经常发一些家乡的景点和图片视频。我猜想，表兄随着年龄的增加，虽然想再次踏上故土，但由于身体状况欠佳，恐怕难以成行。当他在微信、视频上看到家乡的一些奇闻趣事，就会情不止禁的发到我的微信上，以慰他的思乡之情，我深知表兄对故乡的深深热爱和眷恋。

表兄已八十六岁高龄，年长我十八岁，他是我大舅舅的独生子。表兄出生在老溧阳有名的周家大园潘家老宅，他出生时，正值旭日初升，所以我的外祖父给他取名为“旭初”。

在溧阳，表兄六岁开始就读于溧阳新安期城小学，一直读到小学三年级。由于大舅舅一直在上海工作，上海解放后，于一九四九年六月大舅妈就带他去上海生活。从此，十岁的表兄就离开了故乡——溧阳。

表兄一九五八年七月在上海高中毕业，同年被上海交大录取，学制五年。一九六三年七月毕业后，被分配到国防部第七研究院第七零二研究所工作，穿上了军装，成了一名共和国第一代国防军人科学家。表兄自一九四九年去上海后，他曾先后四次重回故乡。

第一次是一九五八年他考取大学后的暑假，当时周家园的潘家老宅还未拆除，表兄就住在自己的家里。潘家老宅是一个很大的宅院，分前厢房东间，前厢房西间，后厢房西间是我表兄家人居住，后厢房西间，每个厢房由二层楼房加一庇屋组成。

潘家老宅还分布有前花园，中庭和后花园。前花园种了很多果树，像枣树，白果，香缘等树种。中庭有一口井，古井周围有长廊，后园是一片竹林，夏天郁郁葱葱的，是避暑的好去处。春季竹笋长得很茂盛，根本就挖不尽吃不完后园还另有一个柴房，连着柴房有一个后门，当时潘家老宅在溧阳城里算得上是一个大家族。

表兄的第二次回故乡是为了祭祖，当时祖坟已迁往凤凰公墓，他与三房的叔叔婶婶齐聚在二房叔叔家，然后分头去凤凰公墓祭祖，还在他二叔家拍了一张集体照，来去匆匆，在溧阳只待了短暂的两天，但给表兄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是久远的。表兄前两次来溧阳是在文革前，与我们这些亲戚还有些来往。

第三次回故乡是和他的几位老同学集体到溧阳旅游，下榻于天目湖宾馆，表兄住在那里，感受到湖边的秀丽和宁静，清晨的薄雾，像少女遮脸的面纱；夜晚的星空，似平静的大海；站在质朴底色粉黛白墙的三层小楼上，可以隐约看到远处绿意的竹海，这些梦幻般的美景，让表兄这位归乡游子的眷恋愈发纯粹而深沉。但由于特殊的年代，众所周知的原因，这次回到家乡他没有惊动亲戚。之后的四十多年里，由于一些长辈先后离世以及通信困难等原因，就很少与溧阳的亲戚联系。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笼罩在表兄头顶的乌云逐渐消散，表兄与故乡亲戚的联系也逐渐增多。二〇一九年十月受我们溧阳堂、表弟妹之邀，表兄第四次踏上故土。当时表兄已有八十虚岁，他带着表嫂及他的堂弟(我小舅舅的儿子)夫妇一行四人来到了阔别四十多年的溧阳。我们作为东道主，为他们这次四天三夜的溧阳之旅作了精心周密的安排。陪他们游览天目湖、南山竹海、北山风景区，最值得一提的是带他们重游了古城溧阳。

当时正当金秋十月，秋阳正好，我们一行漫步在周家园潘家老宅的原址。如今已变成一个市民休闲运动健身的露天公园，尽管不大，但建设得小巧玲珑。公园里正值有老人在下棋，唱歌，聊天，舞剑。金桂似雪簌簌落在环形步道上，竟与六十年前老宅天井落花的景象别无二致，两座仿古凉亭错落建在原先的厢房位置，最妙的那口老井已改造成石凳，而今坐着嘴里哼着小曲的老人，膝头旁保温杯里飘出天目湖白茶的缕缕清香。

表兄驻足在那里停留片刻，尽管无语，但此刻我已读懂了他想要表达的意境。从露天公园出来，我们又沿着西城桥西面的栈桥走去，木质廊桥替代了褪色的雕花门楣。现在溧阳古城建成四面环水的团城，西团城的改造留住了旧时筋骨，青石垒砌的河岸垂着柳枝，枝条探向水面描摹黛瓦的倒影。我们就在那圆形石桥下面集体拍照留影。傍晚，沿河两边木板的步道亮起了月白色的地灯，柳条裹着光晕垂进西河，恍惚还是当年破屋窗漏出的烛火。

离开溧阳时，表兄作了深情的表述：这次来溧阳不虚此行，游玩了溧阳的山水，品尝了溧阳的美味佳肴，这次的故乡行圆了几十年的梦，只要身体状况允许，争取第五次重返故乡的路。相见后就是别离，别离后争取再次相见

这一别，心里空落落的，这些年我们都浪费好多时光，故乡的风吹白了你我的鬓角；这一别，带走的不仅是行囊，还有老屋檐下半辈子的月光；这一别，纵有千言万语，也难以表达对于故乡的眷恋。

与表兄分别后，我们之间通过微信有了来往，也逐渐热络起来。每到逢年过节我都会寄去家乡的土特产。农历四月初八寄去乌米饭，五月初五寄去粽子，八月十五寄去月饼，过年就寄去白芹、小笼汤包。

每次收到这些土特产，表哥的思乡之切，激动之情难以言表。他告诉我，当把清香的乌米饭捧在手中，他指尖微微发颤。深黑乌亮的米粒氤氲着熟悉得刻进骨子里的草叶气息。他闭上眼，仿佛瞬间回到了溧阳老宅的后院，看到祖母在初夏清晨，用木棍杵着南烛叶，大木盆里黑色的汁水映着朝阳。

那口温热的乌米，是童年四月初八最虔诚的期盼，是根植于味蕾最深处的乡愁密码。他小口咀嚼着，喉头滚动，半晌说不出话，只在微信里发来一句：“是家乡的味道，一点没变。” 字句简单，屏幕这头的我，却能想象他眼中闪烁的泪光。端午的粽子裹挟着芦叶的清香而来。他抚摸着棱角分明的粽子，指尖摩挲着捆扎的棉线，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他告诉我，他记得城郊河塘边那丛丛茂盛的芦叶，记得母亲灵巧的双手如何将糯米、赤豆、肥瘦相间的肉块包裹成这沉甸甸的三角。煮粽子的水汽曾弥漫整个老屋的灶间，那香味是节日的序曲。在餐桌上，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棉线，芦叶剥开的瞬间，热气裹挟着记忆汹涌而至。他吃得极慢，每一口都像在重温一段失落的岁月，仿佛那粽子里包裹的，不只是米和肉，而是整个溧阳的端午。

而年关将至，当带着泥土芬芳的白芹和晶莹透亮的小笼汤包跨越山水抵达时，表哥的激动更是不可言喻。白芹那独特的脆嫩清香，瞬间把他拉回溧阳冬日的水田边，那是只有故土才能孕育的风味。而小笼汤包香甜可口,咸淡适宜,油而不腻，则混合着旧时年关街头巷尾的喧嚣记忆，是过年前夕回味无穷的期待。

他会在电话里反复念叨：“白芹炒香干，就是家乡的年味啊！”“这汤包，还是小时候那个味道！”声音里带着孩子般的雀跃和不易察觉的哽咽。他会把汤包分给上海的亲戚，像个骄傲的孩子展示最珍贵的宝藏：“尝尝，我溧阳老家的！”

这些来自溧阳的土特产，早已超越了食物本身。它们是故乡山川河流的浓缩，是童年记忆的实体，是血脉亲情的温暖触达。每一次签收，每一次品尝，对表兄而言，都是一次短暂却深刻的精神返乡。那些无法言说的思念，那些沉淀了数十年的乡愁，都在舌尖味蕾被唤醒的瞬间，找到了最汹涌、最熨帖的出口。

那不仅仅是对美味的怀念，更是对一个漂泊的灵魂而言，是对故乡眷恋的最深切的慰藉。

2025一7一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