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里的风》

爽姐姐

<p class="ql-block">《四合院里的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青砖灰瓦的四合院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四姨躺在东厢房的木床上,喉咙里的痰音像破旧的风箱。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她恍惚看见二十岁的自己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蓝布褂子被汗水浸透,腰间的红绸带却系得一丝不苟。那时候她是村里的妇女主任,算盘打得比男人响,读报纸时声音清亮,连村支书都得让她三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春芳,跟建军的事定了。"娘把一碗鸡蛋羹推到她面前,碗沿还留着柴火熏过的黑印。四姨羞涩地笑了但没抬头,筷子在碗里划着圈。建军是部队里的文书,寄来的照片上穿着军装,领口别着亮闪闪的扣子。村里人都说她好福气,兵哥哥可是金疙瘩,比那些守着几亩薄田的庄稼汉强百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新婚夜的红烛烧到半夜,建军攥着她的手说:"以后我转业了,咱盖个四合院。"四姨嗤笑一声,抽回手去叠被子:"不用你,我自己也能盖。"她说到做到,后来分家时手里攥着二十块钱,硬是靠着在砖窑厂搬砖、去河里捞沙,一点点攒够了盖房的钱。上梁那天她站在脚手架上,指挥着匠人把最后一块瓦铺好,夕阳照在她脸上,比任何时候都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院里的石榴树挂果时,儿子峰峰出生了。这孩子随了建军的性子,见人就笑,受了委屈也只会往肚子里咽。四姨看着他蹲在墙角给蚂蚁搬家,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个小伙子!腰杆挺起来!"可峰峰只是挠挠头憨厚笑笑,递过来一颗刚摘的石榴,籽儿红得像血。峰峰的孝顺是远近出名的,而且烧的一手好菜,村里人都夸峰峰是个好小伙。人说好汉无好妻,这句话在峰峰而言是个验证。峰峰的头一桩婚事办得风风光光。四姨对新媳妇百依百顺,家里家外所用贴心悉心补全,连炕上铺的褥子都是她连夜絮的新棉。那段时间是四姨最开心的日子,见人合不拢嘴,因为她感觉半生操劳开始有回报了。可没过三个月,新媳妇就把碗摔在地上,指着四姨的鼻子骂:"你当你还是妇女主任?我要分开过!"四姨气得浑身发抖,但依然不敢高声,忍声吞气答应新媳妇的一切要求。但即便这样依然没有留住新媳妇,那个媳妇先是去医院流产了婴儿,再是搬空家里所有物品后消失了。那天晚上,四姨把自己关在厢房里,听着风在屋外呼呼狂啸声,眼泪把枕巾洇出个黑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来峰峰又相过几次亲,有嫌他家院子太旧的,有说他木讷的,最长的过了半年,还是分了。四姨去赶集时总绕着媒人走,听见谁夸自家儿媳孝顺,就赶紧低下头去看鞋底。姨夫建军劝她:"儿孙自有儿孙福。"她就瞪眼睛:"你懂什么?我这辈子啥时候输过?女儿小雅嫁去百里外的县城那天,四姨往她包里塞了一沓钱,都是她卖鸡蛋、摘花椒攒下的。小雅抱着她哭:"娘,我会常回来的。"可路远,车费贵,一年也就能回来两趟。每次小雅临走时塞给她几百块钱,四姨都要推搡半天,最后揣进兜里,转头就给贴补给峰峰。</p><p class="ql-block"> 七十二岁那年春天,四姨在院里摘香椿,突然觉得天旋地转。等她醒过来,姨夫建军正掐着她的人中,脸色比院里的老井还白。去省里的大医院检查,医生翻着化验单直摇头:"各项指标都正常,回家养着吧。"可她一天比一天瘦,原来能扛起半袋麦子的肩膀,现在连端碗粥都费劲。</p><p class="ql-block"> 弥留之际,四姨让姨夫把她扶到院里。月光洒在青石板上,像一层薄霜。东厢房的窗棂是她亲手打磨的,西墙根的月季是她扦插的,连鸡窝的木栅栏都钉得横平竖直。峰峰蹲在石榴树下,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院子......给峰峰留着,如果可能,给峰峰领养个孩子吧。"四姨的声音轻得像羽毛,"鸡......记得喂......院子果树要常整理......年前剁的柴题火......下雨记得盖上雨布......"四姨有太多太多的舍不得,舍不得啊!姨夫握着她的手,指腹上的老茧蹭得她手背发痒。她想起来刚盖好四合院那年,姨夫建军在院里给她画像,画到一半笔没水了,就用烧黑的柴火棍接着画,她笑得直不起腰,围裙上沾了不少炭灰。</p><p class="ql-block"> 风从大门缝里钻进来,吹得灯笼晃了晃。四姨最后看了一眼满天的星子,那些星星像极了当年她在砖窑厂见过的火星,亮得灼人,又灭得匆忙。</p><p class="ql-block"> 四姨走了!最后的日子已经不能进水米了,人缩成小小一点,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久久不愿合上,她微弱而倔强地睁着,落在儿子峰峰脸上,许久许久不愿移开。又虚弱艰难地留在姨夫脸上身上,用弱弱的目光把儿子丈夫抚摸再抚摸,还是不能闭上眼睛。给穿衣服的亲戚说,人已经走了,但眼睛还是合不上啊... ...</p><p class="ql-block"> 出殡那天,峰峰抱着四姨的遗像,照片上的四姨穿着蓝布褂子,嘴角扬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说:"这点事,难不倒我。"院里的石榴树落了一地花瓣,姨夫建军站在门槛上,望着空荡荡的院子,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系着红绸带的姑娘,曾在这里说过要盖一座永远不倒的房子。</p><p class="ql-block"> 四合院的风依旧,建四合院的那个人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