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花裙子与旧井

董一平

退休后的日子像口老井，一眼望到底。我在井下挖了三十年煤，膝盖里像塞了两块生锈的铁，一到阴雨天就咯吱响。孩子们怕我闷，给我买了台二手笔记本，说敲字能解闷。我就学着把矿上的旧事、街坊的闲话敲进文档，权当打发时间。

去年七月热得邪乎，柏油路能把鞋底粘住，老槐树上的蝉吵得震天响。我刚把床单晾到院里铁丝上，手机铃声猛地炸响——是楼上的莹莹。

“死老头！你写的是人话吗？”她的声音烫得耳朵发疼，“朋友圈都转疯了：穿花裙子、打麻将、男人跑运输——不就是我吗？”

她喘了口气，火气更大：“写就写，还写偷情！花裙子怎么了？打麻将怎么了？老李跑车容易吗？全楼谁不知道我守着这个家？你倒好，拿别人名声当乐子！”

劈头盖脸一顿骂，把我砸懵了。我攥着手机，手心里全是汗，床单上的水珠滴到水泥地上，砸出小水圈。那篇故事是瞎编的，写一个女人日子平淡，打了几回麻将，心思活泛了。没想到莹莹全对上号，认定我在说她。

“莹莹，那是编的……”

“编的？编的能把我家老李跑运输的路线也写进去？”她在那头喘粗气，“我儿子下周带对象回家，你想毁我们名声？”

楼道里好几户开门探头。我脸烧得慌，挂断电话往家跑，背心早湿透了。回家打开文档，越看越不对劲：我图省事，把莹莹爱穿花裙子、常去棋牌室这些特点全写了进去，人物薄得像纸，风一吹就贴到真人身上。

当晚我把文档删干净，笔记本扔到桌角落灰。之后三个月，我每天搬个小马扎坐在老槐树下，看太阳从东头溜到西头。莹莹打麻将回来，远远绕开，花裙子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

入秋的傍晚，我倒垃圾，碰见莹莹蹲在墙根。她仍穿着花裙子，手里捏着半包猫粮，往石墩子旁倒。三只流浪猫蹭她的裤腿，她念叨：“慢点吃，昨儿老李捎回来的，鲜着呢。”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花裙子上的碎花在余晖里一跳一跳。我想起她男人跑长途，她每次都提前烙二十张糖饼；儿子上大学的学费，全是她打零工攒的。棋牌室老板说她总赢少输多，其实是大家有意让她。

我这才明白，之前写的压根不算人物，不过是捞了几片浮萍。

回家我擦净笔记本，重新开机。这回我写“晚英”，不写她打麻将多热闹，而写她摸白板就皱眉——因为老李的车是白色的；写她抽屉里锁着一张泛黄照片，背后写着“跑遍天下也念家”。

我给她添细节：每天傍晚给窗台的月季浇水，花盆是老李第一次跑长途带回的，缺个角；和人见面时，她腕上总戴着老李送的银镯子，被磨得发亮；分开前，她绕到巷口，看到自家窗户亮灯才转身。

敲字时膝盖依旧疼，心里却敞亮。写累了，我就站在窗前，看莹莹拎着菜篮回来，花裙子在风中晃，像朵会走的向日葵。

开春，社区征文，我把写晚英的稿子投过去。俩月后，居委会打电话，说我得了奖，还奖了五百块。我攥着汇款单，手抖得比当年拉风镐还厉害。

领奖那天，我穿了件新衬衫，上台说：“以前我写东西，像在煤堆里捡石头，只看表面。后来明白，每块石头里都可能藏玉，得耐心磨。”

回家路上，我绕到老楼，莹莹正在晒被子，被单在绳子上晃，像面白帆。我递给她登着稿子的社区报。

“莹莹，上回我写岔了，您看看，不行我再改。”

她接过报纸，指尖点着“晚英”俩字，嘴角往下撇，眼里却亮：“别拿我当幌子，再瞎写三楼，我还饶不了你。”

风卷起被单，带着太阳的味道扑过来。我想起刚下井那年，师傅说挖煤不能只看煤层，还得听地层的声音。写人也是，别光盯着琐事，得听心底的声音。

我下楼，回头喊：“放心，往后写的都是真人真事！”

莹莹没应声，只把我的报纸叠得方方正正，用夹子压好。阳光透过被单，在地上洒下光斑，像我稿纸上跳动的字。原来退休日子并不单调，只要肯往深处挖，平淡里也能刨出新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