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性灵之二:包容

小楼听雨

<p class="ql-block">小城之容,非如大海般广纳百川的喧嚣壮阔,更似一泓清浅的池水,映照出寻常日子的真朴与暖意。它不具宏大的宣言,却于无声处地将万千异质悄然收纳,在烟火巷陌间酿成醇厚的人间滋味。</p><p class="ql-block"> <b>一</b></p><p class="ql-block">小城包容的性格,是伴随着踏响大溪两岸的迁徙脚步而生成的。</p><p class="ql-block">面对着松溪地图,人们可以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大大小小的以姓氏命名的“村”“墩”“屯”,满天星似地散布地松溪的山间水畔,这自然是不同时代的古代先民迁居于此,开基立业的结果。得天独厚的气候条件,封闭安全的地理环境,松溪因此成了“桃花源”似的所在,成为历次中原动荡中士族大姓南迁避乱的一个理想之地。从汉晋开始,北方汉民不断迁入,前后延续一千多年。</p><p class="ql-block">去年刚刚过世的文化耆老吴声洪先生,生前曾很平静地对我说:“在我手头上把《松源吴氏大宗谱》完成了,无憾了。一百零二岁了,是该去见子权公(吴执中字)了。”不久,即闻先生仙去。前去吊唁时,先生的女儿告诉我,这几年先生的身体一直不错,而到了“吴执中纪念馆”落成与《吴氏大宗谱》成书之后,就急转直下。那一天,老先生走得很安详。我想也是的,完成了慎终怀远、光前裕后的最后念想,无憾的老先生是足以笑对先祖的。吴老的先祖于唐咸通年间即在“屋底”开基立业,这村至此称为吴村,穿村而过的溪称吴村溪,也是理所当然。</p><p class="ql-block">老先生送给我的文集《瑞香集》中,有一篇文章考辨了松溪主要姓氏的源流:或唐或五代,或宋或明清;从徽赣,从江浙,从伊洛,从晋陕,从洪洞县衙前的那棵大槐树下,先先后后地迁入松溪。白马山下的项溪古村,程是最大的姓。北宋宣和年间(1119年),为逃避战乱,大儒程颢六世孙程演明从河南洛阳迁至项溪,为项溪程氏开基始祖。崇祯皇帝御旨项溪可建造东南西北四座封门,并御笔亲书“伊水流芳”四个大字,除了勉励项溪村学子再接再厉,更旌表“伊洛之学”的程颢、程颐二位先贤。我的潘氏祖先,于明成化年间从处州青田迁入松溪,由此溯源,终来自河南荥阳潘水流域。</p><p class="ql-block">其实,史料说得很明白。汉武帝期间,为强化中央政权对东南的控制,三次“虚地徙民”将闽越人口半数以上强制迁徙到江淮地区。而在吴永安三年(260年),东平立县之时,若大的建安郡七县和候官、东安两县,只有“3042户,17686人”(见载于《福建移民史》),即使按最新研究,这些地区人口应在10万人左右,那也是地广人稀到了极致。所以,所谓松溪“原住民”,往上几代、十几代或几十代,全都是“外来户”。</p><p class="ql-block">也正因为如此,一代代的松溪人,形成了包容的性格,如同先祖被温馨接纳一样,他们也敞开胸怀,以“山里人”的纯朴和宽厚,笑纳“八方来风”,并一代代地传承延续了下来。</p><p class="ql-block">清朝迁入溪东、花桥一带,结庐而居、刀耕火种的畲族人,虽然自称为“山哈”(在畲族语意为“居住在山里的客人”),但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客人,当地汉族群众也从来没有把畲民当外人。汉畲同胞和睦相处、美美与共,构建起互鉴融通的文化共同体。</p> <p class="ql-block"><b> 二</b></p><p class="ql-block">小城的包容,如一张无形巨网,以温厚为经,以关切为纬,密密织成。人若跌落其中,不会被撞得粉碎,反会被轻轻托住,给予喘息与重生的空间。这份关切中,悄然递去一份无声的接纳,让异乡人、失意者、甚至那些所谓的“异类”,也得以在缝隙间寻得安身之所。</p><p class="ql-block">在抗战时期,松溪成了许多学校和机关暂避战火的大后方。原复旦大学教授、中文系主任胡裕树,在《松溪足迹》一文中,回忆了随浙江大学龙泉分校迁到大布罗汉寺的办学经历:“松溪人对我们很友好,他们热情好客,喜欢同我们交谈,向我们介绍本地情况,可惜言语不通,十句只能听懂三四句。有一次我陪同学到一位老医生家看病,当他得知我们是大学生时,连声说‘失敬!失敬!’又说:‘此地山高水寒,要多加小心啊!’老人对我们的关心和叮咛,使我们很感动,此事至今仍然印象深刻。”</p><p class="ql-block">胡裕树在罗汉寺呆了三个月,就随校回到了浙江,而作为在松溪滞留办学三年多的浙江慈幼院年青教师王彦英,却在抗战胜利后和几个无家可归的孤儿留在了松溪。这几个孤儿原本已经随大队人马到了福州,却因“人地生疏,语言又不通,非常想回松溪。”“6月初,先后有院童丁全兴、朱小宝、王富根等七人,一路跋涉步行经水口南平等地回到松溪。县长谢家驹接见了他们,并给他们安排食宿,交民政部门设法安置。”从此,王彦英留在松溪,成为松溪一中名师,为“第二故乡”培养了一大批人才。他最终选择故在松溪,“化作春泥更护花”,那是因为“此心安处是吾乡”!</p><p class="ql-block">而“文革”时期的下乡知青,最能感受到松溪人民宽敞的胸怀,当年他们当地大都有个东家。除了住在知青点,他们和东家同吃同劳动,结成了亲如一家的关系。即使回城了,这份温暖依然深结于心。他们一直把松溪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时时关注支持,经常回家省亲。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知青文学”成为“伤痕文学”的一部分时,松溪故事却成为了知青们时时愿意翻捡和回味的时光切片。“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对于松溪知青来说,李春波的《小芳》是一片山,是一条溪,是一村人。</p><p class="ql-block">2016年的初秋,渭田五福桥迎回了32年前为其绘画描彩、着衣打扮的国家一级美术师陈良敏。“居移气,养移体”,如今荣誉等身的陈良敏,其气度绝非当时可比。1984年,自学成才的他以《志在春秋》的一幅画作参加竞聘,一举夺魁,承担起绘制五福桥画廊的重任。绘就富丽堂皇的百米壁画长廊时,他不曾想到多彩辉煌的艺术人生也就此起步。松溪县领导爱才惜才,力邀陈良敏担任松溪工艺美术厂技术副厂长。此间,陈良敏精心设计,精雕细刻,使得仿古家具远销海外、饮誉一时。他也因此走出松溪,走出闽北,走进人民大会堂。陈良敏常说,松溪是他艺术事业的一个转折点,松溪是他的福地。</p><p class="ql-block">那一天,当看到当年住过的房间、睡过的床铺、创作的桌子仍保持原样,甚至作画用的调色杯也被房东刘大娘保存完好时,陈良敏几度激动哽咽。</p><p class="ql-block">原来,所谓故乡,并非地图上某处固定坐标,却是心魂妥帖安放时,弥漫出的气息和温暖。</p> <p class="ql-block"><b> 三</b></p><p class="ql-block">人是文化的创造者也是携带者,人的流动,促成文化的流动。外来人口的不断迁入,必然携入不同的文明形态和文化理念,山越土著审美也在移民文化的碰撞刺激中“发酵”,呈现出丰姿多彩的“自由状态”,于是包容成为松溪城市灵性的最终选择。</p><p class="ql-block">在松溪的寺庙里,有一个有趣的现象,不仅儒道释三教合一,也供奉民间先贤,甚至一些民间信仰的老佛、大奶、娘娘、太保等神祗,也能享有一席之地。排排坐,吃果果,大家相安无事,各享一柱香火,共保一方平安。</p><p class="ql-block">就如同湛卢山上的千年古刹。是祠,纪念祖师欧冶、县令周才;是庙,供奉静空老佛、孔老夫子;是殿,尊祟地方先贤、名宦陈戬;是观,祀祭三官八仙、玉帝娘娘;是寺,侍奉佛主弥勒、如来观音。当你走出寺门,回头望去,两扇门页分明又贴着秦琼尉迟形象的门神,如同日常的居家大门!突然你会觉得,宗教胜境和世俗生活之间,原来只有一板之隔,却和谐地共存于世间。</p><p class="ql-block">再如“江西路”,是赣剧在松溪县的别名。一经流入,就在松溪广受欢迎,特别是青年人纷纷演戏扮角。因为学戏的人都是土生土长的“乡里子弟”,故人们也称“江西路”为“子弟戏”,叫戏班为“子弟班”。 松溪有一句民谚:“当过婿,做过戏,一生没悔气。”</p><p class="ql-block">三十年前,松溪不仅有国有的县越剧团,而且在郑墩镇还活跃着3支农民自发组建的越剧团。这些演员白天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在田里弯腰劳作。待日影西斜,收工之后,他们便匆匆擦一把汗,洗净泥腿,换了装束,在临时搭起的土台子上粉墨登场。我曾在郑墩的庙会上看过他们的演出,不止“绍兴味”里唱出了“松溪腔”,甚至兴起之时,来段“黄梅戏”或“流行曲”的杂糅,台下的观众也会觉得理所当然而兴趣盎然,从不存在去正本清源的想法。在他们看来,只要能够取悦耳朵,迎合心态,那就是好唱词,好唱腔。</p><p class="ql-block">相传竹贤傩舞“跳仙尪”由江西传入,除了保持磅礴的气势,狞厉的面具,势烈的节奏,更加入了松溪特有的文化意识。出于对自然环境的敬畏,尤其对威胁人畜生存的频发水患的惧怕,松溪人臆造出了代表“厉鬼瘟疫”的“青蛇”“白蛇”,以及驱魔降妖的“关公”“关平”和代表道士的“海青”,并演绎出了一套有情节、有角色的表演程式。从此,“跳仙尪”成为外来文化本地化的典型代表,成为申报“福建省级非遗项目”最有说服力的理由。</p><p class="ql-block">各色的文化融合,就如同松溪传统的“八大碗”:食材中既有家养的家禽家畜,山野的香菇鲜笋,更有外来的蛏干目鱼。烹炒煎炸,五味杂陈,经过时间的小火慢炖,这才成就了松溪烹任的最高境界。</p><p class="ql-block">小城包容之美,正在于其文化土壤深处那份“和而不同”的古老智慧。文化差异非但未成鸿沟,反而如同调色盘上的不同色彩,共同绘就了小城独特而斑斓的风貌。</p><p class="ql-block">善于吸收,合而不同;化为我有,为我所用,这才是真正的文化自信和力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