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行（四）游西湖

定东方向

2025年7月6日，暑气酷热的当午，我们两家共七口人终于踏上了杭州西湖的土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流传千年的俗语，早已在心底盘桓了无数次。此刻大家亲身站在这里，才真正懂得，它不是夸张的赞誉，而是代代游人用脚步丈量出的共鸣：杭州的温婉，西湖的灵秀，本就值得人翻山越岭，奔赴这场盛夏的邀约。

这已是我与西湖的第二次相逢。上一次的记忆，还停留在27年前的1998年秋天——那时的我只是沿着湖岸缓步徐行，踩着落叶绕了大半个湖，终究没能亲近那汪碧水。而此刻，脚下的两层游船正破开粼粼波光，湖风带着水汽拂过脸颊，27年的时光仿佛随着船桨的起落轻轻摇晃，终于把当年未竟的遗憾，酿成了此刻身在湖心的圆满。

城市的轮廓与湖面之间，悄然晕开一道柔和的地平线。凭栏远眺时，这不着痕迹的变迁里，藏着西湖独有的韵致——喧嚣褪尽处，山水正以另一种姿态，温柔铺展。

我移步船头远眺，烈日高悬却不见灼人，阳光洒在湖面竟化作一片温软，暑气悄然敛了锋芒。天穹泼墨般沉成靛蓝，湖水则漾着翡翠般的碧，一缕清风掠过面颊，携来三分凉意。恍惚间望着这景，心头不禁漾起一念：这，大抵就是人间天堂的模样吧。

遇此佳景，总需诗句相和。此刻，那些咏赞西湖的千古绝唱便自然而然浮上心头。

最是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流传千古：“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诗人以西施作比，寥寥数笔便勾勒出西湖晴时波光、雨时空濛的万千气象，既写尽湖山灵韵，更成了镌刻在西湖文脉里的永恒注脚。

描摹西湖的经典佳作里，杨万里的《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亦是翘楚：“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诗句以泼墨般的恢弘视角，铺展六月西湖荷塘的磅礴盛景——莲叶接天的浓碧与荷花映日的嫣红交相辉映，色彩灼灼，画面如在眼前。巧的是，此刻正逢诗里“六月中”，凝视着那片“别样红”，仿佛能触摸到诗人面对盛景时的明快心绪，以及送别友人时，将不舍融于欢景的豁达。

我把目光投向远处的白堤，青石板路下仿佛还镌刻着白居易的身影。这位曾执掌杭州的刺史，不仅以疏浚西湖、兴修水利的功绩滋养了一方民生，更用一首《钱塘湖春行》，让白沙堤的春光永远留在了诗行里。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开篇便铺开一幅水天相融的画卷，早春的湖光与云影在眼底漫溢。“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莺燕的灵动搅碎了湖面的静谧，连草木都透着勃勃生机；“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繁花与浅草铺就的前路，藏着让人走不厌的欣喜。而最终那句“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既是诗人对美景的眷恋，更藏着他治下杭州的安和——这白堤上的每一缕柳荫，既是自然的馈赠，也是一位诗人刺史留给后世的温情印记。

暑期正盛，湖面上游船往来穿梭，织成一片流动的景致，便知此刻的西湖早已游人如织。想来这些慕名而来的身影里，或是阖家老小牵着手的温馨，或是情侣相携的甜蜜，皆为奔赴这方令人心折的湖光山色，亲身感受那份涤荡心神的清欢。

船行至湖心，抬眼四顾，青黛色的山峦与碧绿的湖水缠绵相依，天际的流云仿佛垂落水面，将天地温柔地缝合在一起。此刻，好像船刻意放慢速度，涟漪圈圈荡开，倒映着两岸风光的湖面随船而动，竟分不清是船在画中缓缓穿行，还是画随船影徐徐铺展。耳畔唯有水声潺潺，心头的浮躁也如这涟漪般慢慢晕散，只余下一片澄澈的宁静，与这山水一同呼吸。

游船悠然前行，约莫半个时辰便抵湖心，缓缓泊于岸边，邀游客登岛赏玩。

我们两家七口人并肩站在小瀛洲的堤岸旁，以一汪碧绿湖水为镜，借远处朦胧岸景为屏，笑着凑成一团合影。头顶烈日灼灼，晒得空气都泛起暖波，可每个人脸上的笑容比阳光更盛，亮得晃眼。

这座湖心岛便是小瀛洲，作为西湖最大的岛屿，它占地约六万平方米，如一颗温润的碧玉镶嵌在碧波之中。这里风光旖旎，静谧清幽，身为“西湖十景”之一，最负盛名的莫过于仲秋之夜——彼时空中月皎洁、水中月朦胧、塔中月玲珑，再映着赏月人心中各怀的那轮“明月”，四者交相辉映，构成一幅浑然天成的月夜奇景。

追溯其源，相传宋代大诗人苏东坡任杭州地方官时，为解旱情，主持疏浚西湖，让湖水得以多蓄灌溉良田。从湖中挖出的淤泥，一方堆成了绵长的苏堤，一方筑就了这座小岛。而在湖水最深之处，命人立起三座石塔作为标记，这便是如今小瀛洲与“三潭印月”的由来。时光流转，这三座石塔早已成了杭州西湖的标志性符号，印在无数人的记忆里。

我们踏着湖心岛岸边的石板路缓缓前行，一侧是湖外舒展的秀丽风光，碧波荡漾间远山含黛；一侧是岛内葱郁的繁茂树影，枝叶婆娑里绿意流溢。正赏玩间，眼前忽然撞见一棵歪脖子老树——树身粗壮如虬龙盘曲，枝干斜斜探向湖面，皴裂的树皮刻满岁月的纹路，既透着历经风霜的古拙，又带着几分不拘一格的奇特，惹人驻足打量。

小瀛洲呈规整的“田”字形，景观布局尽显巧思：环堤自东西有长堤与小岛相接，自南北有石桥与岛屿相连，恰好勾勒出“田”字轮廓，造就了“湖中有岛、岛中有湖”的绝妙景致。

行至小瀛洲南岸，忽遇一片热闹——众多游客正簇拥着向湖面取景，相机的快门声与手机屏幕的亮光交织成一片，人人都想将眼前景致定格。顺着众人目光望去，只见三座石塔呈品字形静立水中，青灰色的塔身透着古朴，这便是被誉为“西湖第一胜境”的三潭印月。

或许你对它早有眼熟：人民币一元纸币的背面，印的正是这处盛景。这份特殊的“印记”，恰印证了三潭印月在我国风景名胜中的独特地位，早已超越一般景致，成为深入人心的文化符号，承载着人们对西湖乃至江南的无尽想象。

岛南湖面上的三座石塔，相传为苏东坡疏浚西湖时所建（现存者为明代重建）。最添意趣的是，塔腹中空，球面体上均匀分布着五个圆洞。每逢月明之夜，若在洞口糊上薄纸，塔内点燃灯火，洞影便会倒映湖面，化作无数轮“明月”。彼时天上真月清辉洒落，水中假月摇曳生姿，真假难辨间，满湖月色如梦似幻，“三潭印月”的美名便由此而来，成了流传千古的胜景。

这般三潭印月的实景在前，我怎肯轻易错过？赶忙选了个绝佳角度站定，让那三座石塔稳稳框在镜头里——湖面风动，塔影随波轻轻晃悠，远处的绿意也恰到好处地作了衬景。指尖轻触屏幕，“咔嚓”一声脆响，这方天地的灵秀便凝在了手机相册里，成了独属于我的“到此一游”印记，往后翻起，定能想起此刻临水望塔的清朗心境。

我们再次登船，游船伴着揉碎的水波缓缓驶离小瀛洲，“三潭印月”的身影渐远，却仍在视野里漾着朦胧的诗意。船向南岸行去，抬眼间，雷峰塔已在前方静静矗立，青灰色的塔身衬着天光云影，随着船行渐次清晰，仿佛正一步步向我们走来。下一站，便是登临这座千年古塔了。

沿着湖岸漫步不过十分钟，雷峰塔便已映入眼帘。这座塔重建于2002年，塔基之下便是原雷峰塔的遗址，仿佛新貌与旧痕在此静静相拥。

雷锋塔身主体为平面八角形，沿袭了唐宋楼阁式的古朴形制，各层檐顶覆着锃亮的铜瓦，转角处的铜制斗拱精巧灵动，飞檐翘角顺势扬起，既透着古建筑的庄重气韵，又显露出几分昂扬的神采。作为中国首座彩色铜雕宝塔，它静静矗立在湖畔，自带一种穿越时空的厚重与惊艳。

拾级而上，终于站在了雷峰塔的最高层。凭栏远眺，方才乘船游历过的西湖全貌豁然铺展在眼前：粼粼波光如碎金漫洒，湖面被岛屿与长堤轻轻划分，却丝毫不显局促，反倒像一块被精心裁剪过的翡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远处的山峦如黛，岸边的绿影似潮，游船化作星点在水面游弋，连方才驻足良久的小瀛洲，也成了碧波中一枚精巧的绿螺。

清风穿廊而过，带着湖水的潮气拂过脸颊，望着这铺陈开的浩渺湖景，胸中顿时涌起一股清朗——所谓“登高一览湖面阔，最大宽广是心胸”，大抵便是这般心境吧。方才水中行船的细碎景致，此刻都融成了眼底的壮阔，那些平日里的烦忧仿佛也随风吹散，只剩下与这湖山相融的豁然。

若以百岁为人生标尺，此番重遇西湖，恰是我跨越了四分之一生命刻度后的久别重逢。指尖拂过微凉的栏杆，望着眼前这汪湖水——二十多年前初遇时的懵懂与雀跃，同此刻历经世事的温润与感慨，在心底交织成细密的网。

人生实在短促，像湖上掠过的鸥鸟，转眼便没了踪影。这些年里，谁不曾遇过风雨急骤，谁不曾尝过命运的颠簸？可当再次站在这湖光山色间，忽然懂得：那些辗转与坚持，原是为了让生命里的某些相逢更有分量。就像此刻，西湖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却因岁月的沉淀，多了层回甘般的温柔。

原来命运从不会辜负执着的人，只要一步步往前走，总会在某个转角，遇见属于自己的那片“西湖”，那方自在的“天堂”。它或许不是眼前的湖山，却一定是心底最澄澈的向往，是历经千帆后，依然能让你觉得“人间值得”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