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三叠：古典诗词中的蝉声与心声（春生君摄影散文之135）

春生君

　　蝉鸣如雨，自树梢倾泻而下。先是细碎，继而连成一片，竟至于排山倒海起来。将整个盛夏浇灌得透亮。

那些此起彼伏的鸣叫，不是单调的重复，而是大自然最精妙的复调音乐。有的短促如珠落玉盘；有的悠长似丝弦轻颤；有的急切像骤雨敲窗；有的舒缓若晚风拂柳。

古往今来，蝉鸣不知启发了多少诗人，他们吟哦着蝉，竟也留下了无数动人的诗篇。当我翻开那些泛黄的诗页，读着那一篇篇脍炙人口的咏蝉诗时，蝉鸣便不再只是夏日的背景音乐，而成为穿越时空的心灵对话，在字里行间构筑起一个独特的美学世界。

窗外喧嚣的蝉声与诗页中泛出的幽幽蝉鸣，相互交织，时而清越，时而沉郁，时而欢欣，时而悲凉。这时，便会感觉那穿越千年而来的声声蝉鸣，恰如人生百态的微缩景观。

在中国古代文化中，蝉不仅是一种昆虫，更是人们精神的象征。蝉在地下的黑暗泥土中经过多年的“苦修”，积累力量，只等待一个夏天，便破土而出，褪去外壳，展翅高飞，一鸣惊人。

蝉在高高的树枝上栖息，朝饮甘露，暮咽高技，夏生秋亡，终若止水。这种脱俗洁净的生存方式，使得蝉在人们心目中成为了高雅与清廉的象征。因此，蝉在文学和艺术领域中有着不可或缺的地位，成为了文人墨客争相描绘的对象。

蝉鸣，这种延续了千年的自然声律里，藏着历代中国文人一首首发自肺腑的心灵呐喊。他们以咏蝉比兴，顾盼高远，自写品格。

咏蝉诗出现最早，写得最好，也最为成功的，当数魏晋时期曹植的《蝉赋》：“唯夫蝉之清素兮，潜厥类乎太阴。在盛阳之仲夏兮，始游豫乎芳林。实澹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声皦皦而弥历兮，似贞士之介心。……栖高枝而仰首兮，漱朝露之清流……苦黄雀之作害兮，患螳螂之劲斧。冀飘翔而运托兮，毒蜘蛛之网罟。……有翩翩之狡童兮，……运微粘而我缠……诗叹鸣蜩，声嚖嚖兮，盛阳则来，太阴逝兮。皎皎贞素，侔夷节兮。帝臣是戴，尚其洁兮。”诗中首写蝉先天资质之美，次写黄雀、螳螂、蜘蛛、草虫对它的毒害，以至于蝉不得不逃离众难。末写蝉落于狡童之手，最终成了人们腹中之物的可悲结局。

作者最后感叹：《诗经》感叹鸣蝉，因为它叫声嚖嚖。感受炎炎夏日而来临，遭遇冽冽冬日而长逝。它洁白正直的品格，可比伯夷的气节。士大夫们在帽子上绘蝉纹，用来崇尚鸣蝉高洁的品行。《蝉赋》可谓一唱三叹。细细品来，其中的情感深意牵人心绪，韵味无穷。《蝉赋》是一生空怀大才、命运不济的曹植一生的写照。

翻阅唐诗， 一首初唐的绝响，伴随着声声蝉鸣而来。虞世南用二十个字构筑的《蝉》，不仅描摹了昆虫的习性，更是在清癯的意象间埋设着中国文人最深邃的精神密码：“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垂緌”引出官服文化，“清露”暗示品格纯洁，“疏桐”象征高雅栖息地”，“居高”与“声远”形成空间与声音的双重延展，“非是藉秋风”则是对自我价值的独立宣言。

虞世南是历经陈、隋、唐三朝仕途沉浮的诗人，恰似蝉的十几年蛰伏。当他凝视着蝉的吸管，所见正是《庄子.逍遥游》“吸风饮露”的神人形象，暗合了他在隋炀帝鹰犬环伺中“立身高洁，不求闻达”的生存智慧。疏朗的枝条间隙隐藏着魏晋嵇康锻铁竹林的气度，更暗喻贞观年间“天子虚怀，贤路广开”的政治清朗。

当其得遇太宗“五绝”（德行、忠直、博学、文词、书翰）之誉，恰如《周易 . 乾卦》“飞龙在天”的终极实现。将个体生命的蜕变升华为整个士族的精神涅槃。细究诗中物质意象，处处可见文人精神的物化痕迹。清露凝结着《楚辞.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的洁净，梧桐承载着《吕氏春秋》“季春之月，桐始华”的物候记忆。

虞世南作为初唐重要的文学家，其诗作不仅承载着个人生命体验，更是整个世族阶层精神追求的艺术结晶。《蝉》一诗早已超越了昆虫的范畴，通过对自然生命的观照，完成了从物象到精神的跨越，成为中国文人寄托情思的绝佳载体，也成为中国文人心灵史上的一个重要坐标。

蝉与高洁的关联，最初始于魏晋名士对人格独立的追求。而后，唐代的诗人便在诗中以托物言志的手法开创了诗歌的新境界。最有名的当数骆宾王《在狱咏蝉》：“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骆宾王因触怒武后，被人构陷入狱。囚禁中的诗人闻蝉鸣而触景生情，借咏蝉以明志。“玄鬓”、“白头”便是此刻凄凉处境的写照，含蓄地表达出此时的悲愁。一句“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蝉声被压制。蝉如此，而诗人亦如此。结尾“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的呐喊，将蝉的高洁品性推向了道德象征的巅峰。这个困于狱中的蝉，不再是自然界的小生灵，而成为诗人坚守节操的精神图腾。

细读这首诗，蝉与人浑然一体，寄情寓兴，不留痕迹。骆宾王此诗可谓绝妙，以喷礴的感情，强烈地抒发了自己“失路艰虞，遭时徽纆”的悲愤之情。

虞世南身居高位，故而咏蝉之高，而骆宾王作此诗时，身陷囹圄，因而咏蝉之洁，以蝉的高洁来自比。

若说虞世南的诗是清高人语，骆宾王的是患难之语，那么李商隐的咏蝉诗就是牢骚之语了。

公元848年秋，一生在“牛李党争”夹缝中挣扎，受尽排挤不得志的李商隐，从桂管观察使郑亚的幕府回到长安，行至三峡夔州，诗人听到了蝉鸣，感触身世，写下了这首《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诗中的寒蝉栖高饮露，悲鸣欲绝。诗人重笔描摹其“高难饱”、“恨费声”的处境遭遇，它就像李商隐的的影子，沉沦下僚，生活清贫。而如此境遇下，一树碧绿的大树依然对蝉无情冷落，蝉栖身高树，却难以饱腹，恨恨地鸣叫。

后数句从咏蝉转而咏人，诗人自己沉沦下僚，四处漂泊，家乡田园都已荒芜不堪。结尾一句以蝉警人，将咏蝉与抒情结合，表达出诗人辞官归隐之意。全诗寄托的是诗人志向高远而不免潦倒，满腹悲愤而无人同情，羁宦漂泊的悲剧命运，沉郁中见怨情，怨愤中有坚持。蝉的悲鸣，成了诗人灵魂的哭诉。蝉声与诗心，竟如此纠缠难分。

相比虞世南与骆宾王的咏蝉诗，李商隐此诗浸透了悲苦，若以咏物的艺术手法而言，我个人认为，李商隐的咏蝉诗却是最上乘的。

虞世南居庙堂之高吟咏蝉之高，骆宾王陷囹圄而表蝉之洁，李商隐不得志咏叹蝉之凄凉，三首诗真是各显其妙，难怪被誉为千年以来的咏蝉三绝。

这些诗句中的蝉声，在诗人的笔下，已不再是单纯的生物鸣叫，而是文人雅士精神世界的回响。当现实世界无法容纳他们的清高时，蝉，便成为他们灵魂深处的栖息地，在枝头上为他们代言那些难以言说的苦闷与坚守。

蝉鸣在唐诗中其实呈现的是更为多元和丰富的情态。王维的《綱川闲居赠裴秀才迪》里“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的意境，财将蝉声融入了禅意的空灵。暮色中听蝉，则别有一番闲适与淡远，蝉声在这里成了隐逸生活的点缀。白居易的《六月三日夜闻蝉》中“微月初三夜，新蝉第一声。”展现了初夏夜晚的宁静。捕捉了荷香、柳动、微月和新蝉的和谐画面，读之使人赏心悦目。刘兼的《新蝉》“翅翻脱鬓寻香露，声引秋丝逐远风。”捕捉住蝉鸣秋风，翅翻露香的瞬间，同时借蝉蜕象征人生的变迁以及对时光流逝、人生易老的感慨，简洁而富有哲理。贾岛的《早蝉》“早蝉孤抱芳槐叶，噪向残阳意度秋。也任一声催我老，堪听两耳畏生愁。”贾岛的蝉鸣多了几分孤寂与哀愁，仿佛每一声蝉鸣都在催促着岁月的流逝，让人不禁感慨时光易逝，青春难留。

蝉鸣在唐代诗人笔下，既是客观的自然现象，又是主观的情感投射，二者水乳交融，难分彼此。当读到这些诗句时，仿佛能听见千年前的蝉鸣穿越时空而来，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气象与情怀。

宋诗中的蝉鸣则呈现出更为内敛沉思的特质。虽也有直接描写蝉声的诗篇，但大多还是从景物风光的描写中，含蓄地表达出。这时的蝉鸣已不是主角，需在诗篇中用心去体会。

苏轼《阮郎归 . 初夏》中“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的闲适画面里，蝉鸣虽未直接出现，却为整个场景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听觉背景。陆游《幽居初夏》“水满有时观下鹭，草深无处不鸣蛙”的描写中，蝉声与其他夏声共同构成了乡村生活的交响乐章。杨万里的《小池》“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的静谧意境里，若隐若现的蝉鸣更添一分生动。宋代诗人善于在细微处见精神，他们笔下的蝉鸣往往不是主角，都如同水墨画中的淡墨渲染，虽着笔不多，却为整幅画面增添了不可或缺的韵味。这种含蓄的表达方式，反映了宋代文人更为内省的精神世界。他们不再像唐人那样直抒胸臆，而是通过蝉鸣等自然意象的细致变化，传达更为复杂细腻的情感波动。蝉鸣在古典诗词中的演变，折射出中国文化审美趣味的变迁轨迹。从魏晋的“蝉蜕尘埃外”到唐代的“居高声自远”，再到宋代的“闲看儿童捉柳花”，蝉的形象与意义不断被重新诠释和丰富。这种演变不是简单的线性发展，而是如同蝉的生命历程一般，在不同季节呈现出不同的风貌。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时代如何变迁，蝉鸣始终与文人雅士的精神世界保持着紧密联系。蝉既是他们的观察窗口，也是他们表达自我的媒介；既是他们逃避现实的避风港，也是他们直面人生的镜子。在蝉鸣的陪伴下，中国文人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精神远行。

当我们打开那些尘封的古诗集，那些沉睡千年的蝉鸣便会在字里行间苏醒，带着远古的凉意与诗意，滋润着我们的心灵。在这个意义上，古典诗词中的蝉鸣已经超越了具体的自然现象，成为一种文化基因，深植于中国人的精神血脉之中。

每当我们在炎炎夏日，感到浮躁不安时，不妨翻开一本古诗集，在“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的意境中，让心灵得到片刻的宁静与净化。

蝉鸣三叠，叠叠不同。魏晋的高洁，唐代的丰沛，宋代的含蓄，构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独特的蝉鸣美学。这些穿越时空的蝉声，不仅是大自然的馈赠，更是人类情感与智慧的结晶，当我们静心聆听古典诗词中的蝉鸣时，实际上是在与千年前的文人进行一场跨越时代的对话。在这些对话中，我们不仅感受到自然之美，更能触摸到中国文化最精微细腻的部分，或许这正是古典诗词永恒魅力的所在，它让不同时代的人们能够在共同的意象中找到共鸣，在蝉鸣这样的自然之声中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居高声自远。

流响出疏桐。

独怡乐而长吟。

垂緌饮清露。

《夏日》中国画 作者 唐云 周怀民

1978年版《唐宋诗举要（上下册）》

唐 . 骆宾王《在狱咏蝉 并序》

骆宾王《在狱咏蝉》：“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王昌龄《塞上曲》：“蝉鸣桑树间，八月萧关道。出塞复入塞，处处黄蘆草。从来幽并客，皆向沙场老。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

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仗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弧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