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散文|细品淡淡的感觉

陶知（金秋）

细品淡淡的感觉

文：金秋

人生浮沉，偏爱淡淡的感觉。它像首素简的散文诗在唇间婉转，像一杯清茶在舌尖悄悄漫延。愿将这份淡的韵致，细细揉进生活。淡淡的嫩绿、淡淡的清茶、淡淡的问候、淡淡的思念……看似不浓烈，却藏着最真的情。友谊的默契、恋情的醇厚、生活的从容。原来淡从不是寡淡，而是留白里的悠长，是喧嚣外的安宁，让人在字里行间品出生活本真的温润与绵长。

人生淡淡，浅喜于烟火。生活的美好，往往隐藏在平淡的细节中。一顿简单的早餐，一次平凡的散步，一句关切的问候，都是岁月静好的明证。欢喜的日子里，我们感受到生活的甜美和幸福，仿佛置身于一幅画卷之中。

自从天地初开，大地清浊自分。浓者为霞蔚云蒸，烈者为雷霆霹雳，而淡者，恰如鸿蒙未判时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气，不滞于形，不囿于时，漫漶于四时，渗透于万物，藏宇宙之玄机，含人生之至味。我独爱这淡淡的感觉，如苏轼泛舟赤壁时所见的江月，似范希文心中登岳阳楼远眺的洞庭波光，不迫人眼，却沁人心骨。

淡在草木，是天地的初笔。春归时节，最爱看枝头那抹淡淡的嫩绿。不是桃李争春的灼灼其华，也非夏木葱茏的浓荫蔽日，是柳梢头刚探出来的芽，带着点怯生生的鹅黄，像孩童蘸了新研的花青，在枝头轻轻一点；是竹篱边初冒的草，顶着颗晶莹的露，似绣娘遗落在青石板上的银线。苏轼说“竹外桃花三两枝”，妙就妙在这“三两枝”——多一分则艳，少一分则寂，恰是淡到好处的留白。

古人画画，总是淡淡的远山，淡淡的水雾。春山、春景，从不用重彩。徐熙画《杏花图》，只以淡墨勾枝，轻粉点瓣，留白处皆是东风；赵佶画《瑞鹤图》，祥云也只染浅浅的石绿，衬得鹤羽愈显皎洁。这淡淡的嫩绿，原是天地初开的第一笔，写尽生的意趣。它不必像牡丹那样盛放时倾城轰动……似乎张张扬扬地宣告我开了，只消悄悄探个脑袋，便让冻土松动，让溪流解冻，让整个世界都跟着轻轻一颤。

那年在家乡那座古寺里，见老梅树新发的绿萼，衬着残雪未消的枝桠，这才明白清代郑燮的诗句“删繁就简三秋树”的深意。浓艳是给看客的，而淡，是草木与天地的私语。

人生知己须淡交，那是岁月的沉香。《庄子·山木》中说：“君子之交淡若水。”水温润绵柔，却能穿石凿岩，润万物而不争；正如平淡的知己情谊，不凭热烈喧嚣维系，却能在时光与风雨中沉淀出穿透岁月的力量。

知己之情，不常相见，看似淡却是心照不宣，历风雨而弥坚。想当年，竹林七贤之一嵇康在云台山下打铁，火星溅在青石板上，如碎金落地。挚友山涛（山巨源）自远处来探望，不唤他停锤，只在炉边静静坐下，递过一坛酒。嵇康抡锤的手不停，山涛斟酒的手不歇，待一锤定音，两人捧坛共饮，酒入喉时，不必说“别来无恙”，也不必问“近况如何”，只看对方眼神及眼角的笑纹，便知彼此心事。后来山涛失七贤之约“永不为官”，嵇康写《与山巨源绝交书》，字字如刀。嵇康后来被陷害上刑场的时候，一双儿女抱着他的腿哭，他当时讲了一句话“巨源在，汝不孤矣”，说山涛会把你们养大，不要怕。——这淡如水的交情，原是藏着比金石更硬的承诺。

苏轼在黄州，贬所萧然，唯有赤壁江风常伴。忽一日，江州递来一信，是黄庭坚写的：“近来读《赤壁赋》，觉江水似有君之语。”苏轼展信而笑，提笔回：“江月年年望相似，君若见月，便是见我。”两人相隔千里，年深月久，信笺往来不过十数封，却比日日对饮的俗友更知根知底。这淡淡的问候，恰如松间明月，不必夜夜满盈，偶一照临，便足以照亮彼此的寒途。

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原不是薄情，是情到浓时反成淡——如陈年的酒，初尝只觉清冽，入喉方知醇厚；似老松的根，地表只见疏枝，地下却盘结千钧。

淡还在举止中，是风骨的从容。三国诸葛孔明于兵临虚城时的危情中，巧设空城计。诸葛亮“披鹤氅，戴纶巾”的装扮，“焚香操琴”的动作，香雾袅袅与琴音漫漫，清亮而从容，无一丝滞涩，传递出胸有成竹的信号。司马懿从琴音中判断，“必是胸有成竹”设了伏兵，未察觉这种完美恰是刻意为之的破绽——真正慌乱者难以维持如此精准淡定的节奏，使疑兵自退，保住孤城安宁。谈定中的淡淡然，赢得两军对峙。

谢安在东山，常与诸友围棋。忽有驿使来报，淝水战捷，秦军大败。众人皆敛声屏息，唯谢安执子未落，看棋面沉吟片刻，轻轻将棋推入对方腹地，淡声道：“小儿辈遂已破贼。”语毕落子，棋声清脆，与阶前松风相应。待客去，他转身入内，屐齿碰断于门槛，竟浑然不觉。这般举止，如古玉蒙尘而光华自敛，似深潭遇风而波澜不惊——所谓从容，从不是强作镇定，是把惊雷藏在袖中，让岁月磨出温润的包浆。

办公室里有一位前辈，总穿件月白长衫，领口的领带总是随手解松，却比整纪更显风骨。无论工作急缓，总是淡定处之，众人手忙脚乱如热锅蚂蚁，他独坐案前，茶杯氤氲，茶叶在水中浮浮沉沉，待汤色成浅碧，才缓缓打开电脑。指尖轻触键盘时，如流水过石，不疾不徐，忽然在某页顿住，轻叩桌面，身子泰然依靠椅背。目光如秋水，映着窗外的云，竟让人想起苏轼“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旷达。

淡在举止，是“行则缓步如流云舒卷，立则安姿似古松凝霜”。不必昂首阔步以示张扬，不必疾言厉色以显威严，如王羲之写《兰亭序》，笔锋转折处皆是从容，墨色浓淡间自有乾坤——真正的风骨，从不在表面的锋芒，在骨子里的定静。

淡在笑靥，是人心的柔光。《诗经》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未提脂粉，只说笑与目，恰是懂淡的妙处。笑若太烈，便成哗众；笑若太媚，便落轻佻，唯有淡淡的笑，如春风拂柳，不折其姿；似秋月映潭，不扰其静。

一日，妻子在门庭绣花，巷口卖花的阿婆携一篮栀子花从此经过，止住脚步扫眼见千变万化的针法里，绣针在布面绕出灵动的牡丹，以渐变的针脚模拟水墨晕染般自然，斑斓色彩里透着的画笔般的雅致。阿婆满脸皱纹如菊瓣层层绽开，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里盛着阳光，像晒透了的棉絮，暖而不烫。妻子递钱时指尖磨痕可见，阿婆接过钱，多塞了朵白茉莉，淡笑道：“这朵送你，配你这如彩的绣花，添点香气。”妻子嗅花，鼻尖蹭到花瓣，阿婆的笑与花香缠在一起，竟比夏日所有的艳色都动人。

寻常城市广场，均可见抬手挪步的广场舞大妈，曲声悠扬舞步轻盈，舞罢相视而笑，不掩鬓边汗痕，不遮眉间风霜，那笑脸里有光景浮动，有烟火气里的真。我忽然诵念苏轼的诗句“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原来最难忘的笑，不是刻意堆起的甜，是不经意间泄露出的真——如晨露落瓣，轻得无痕，却亮得耀眼。

这淡淡的笑，是婴儿初醒时的咿呀，是老者对弈时的颔首，是陌路人擦肩时的一瞥——它不必刻在心上，却能让岁月忽然温柔起来，如冬阳融雪，悄无声息，却能浸润千里。

生活淡在滋味，岁月淡在回甘。陆羽《茶经》说“茶性俭”，最忌浓腻。明前龙井，用山泉水煮，壶盖掀开时，热气袅袅如淡烟，汤色浅黄似初春的柳芽。先呷一口，舌尖微涩如嚼青榄，咽下去，喉间却泛出清甜，像山涧流过青石，余韵能绕着舌根走三里路。苏轼说“从来佳茗似佳人”，大约是说好茶如好女，浓妆则失了本真，素面方见风骨。

渴极了时，最解瘾的是凉白开。玻璃杯里的水，晃出细碎的光。喝下去，喉间如淌过冰泉，五脏六腑都跟着舒展——所谓“水为至淡”，原是淡到极致，方能包容万物。茶因它而香，药因它而灵，人因它而活。

黑咖啡不必加糖。初尝是淡淡的苦，像梅雨季墙角生的霉斑，带着点清冽的涩；再尝，苦中藏着焦香，像壁炉里未燃尽的炭火；最后咽下，舌尖竟泛出微甜，像故人临别时那句未说尽的话。人生的滋味，大抵如此，浓时是烈火烹油，淡时才见本真——如陈年的醋，酸里带鲜；似久藏的酱，咸中含甘。

乡愁淡淡，是漂泊光阴的余韵。暮色漫过村郭时，最爱看炊烟。青灰色的烟从黛瓦间钻出来，先是直直地升，到半空忽然散了，像仙女抖落的素纱，缠在树梢，绕在山腰。有次在异乡见此景，忽然想起“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陶渊明写这两句时，大约也站在暮色里，看烟缕与云气相融，分不清哪是故乡的影，哪是眼前的景。

李清照在江南，见樱桃红透，芭蕉转绿，提笔写“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不说“我想家了”，只说时光流转，可每个字都浸着乡愁。这愁，淡得像晨雾，看不清轮廓，却能打湿整个心房——如中秋的月，不必圆满，偶一缺角，便牵起千里外的眺望；似旧年的梅，不必盛开，残香一缕，便唤醒记忆里的寒枝。

我曾在异乡的冬夜，见窗外寒风瑟瑟，忽然想起老家的灶台。奶奶从余烬里扒出个焦黄的红薯，用手拍打着吹去火灰，才慢慢剥去焦皮。红薯的甜香混着烟火气漫出来，暖烘烘地裹住整个厨房。她手指轻轻，去除微焦的皮，生怕带下来一点内瓤，剥好的红薯红通通、软乎乎的，递到我手上时。“慢点吃，小心烫。”奶奶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吃，微笑中带着万般慈爱。如今人隔阴阳，千山万水里那缕淡香仍在鼻尖萦绕，像根细细的线，一头系着故园，一头牵着漂泊的我。

所谓乡愁，原是淡到极致的牵挂——不是“断肠人在天涯”的悲戚，是“举头望明月”的怔忡；不是“一夜乡心五处同”的浓烈，是“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的轻问。

能见天地淡淡，才懂永恒的真味。春日的天空，不必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绚烂，只一抹淡淡的灰蓝，像洗旧了的蓝布衫，灰中含蓝，蓝中带灰。抬头望时，心忽然变得开阔，那些鸡毛蒜皮的烦忧，在这样的天空下，竟如尘埃落定，连风都带不走分量。苏轼在承天寺，见“庭下如积水空明”，说“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原来天地的大美，从不在浓墨重彩，在这淡淡的留白里——给人想象的余地，给心喘息的空间。

秋日的原野，稻浪翻金，却不灼眼；芦花飞白，却不刺目。远处的山，轮廓淡如墨线，近处的水，波纹轻似绫罗。独行其间，听风吹过稻穗的沙沙声，像天地在低语，说“万物有时，盛衰有常”。这种淡，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旷达，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从容——它不告诉你该如何活，却让你忽然懂了，浓烈是过眼的烟花，平淡才是长流的江河。

年少时将带着淡香的栀子递给女同学时，花瓣上的露水滴在她手背上，凉丝丝的。两人都没说话，只看着对方笑，那笑里有比花香更浓的东西——是初见的羞涩，是懵懂的欢喜，是不必说出口的约定。这淡，原是情窦初开的模样，如早春的芽，藏着整个春天的力量。

我常想，这世间最动人的，从来不是“会当凌绝顶”的壮阔，是“润物细无声”的温柔；不是“金戈铁马”的激昂，是“小桥流水”的安宁。淡是天地初开的留白，是岁月沉淀的真味，是人心深处的澄明——它不像浓那样夺人眼目，却能在时光里慢慢发酵，酿成比岁月更长久的记忆。

此刻案头的茶烟袅袅，与窗外的云气相融。我提笔写下这些淡淡的字，且觉得，所谓淡淡的感觉，原是天地与人心的共鸣，是浓到极致后的返璞，是历经千帆后的通透。它藏在每片新叶里，每缕炊烟中，每个不经意的瞬间——如苏轼所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不必留下太深的痕，偶一驻足，便已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