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天还浸在墨色里，长江的水汽便顺着码头的石阶漫上来，给监利的街巷裹上一层薄薄的纱。街角的早酒店已亮起昏黄的灯，灶间的火光舔着锅底，卤料的浓香混着酒气，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拽醒了这座江边小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滋味，是从码头的号子声里熬出来的。百年前的监利，长江码头千帆竞发，搬运工人踩着露水起身，扛着沉甸甸的货物在跳板上穿梭。当第一缕天光染白江面，他们拍掉身上的尘土，恰好赶上早市开张。古云梦泽的湿气是刻在骨子里的，冬春是刺骨的湿冷，夏秋是黏腻的湿热，浸得人骨头缝都发僵。于是几张木桌，几碟卤菜，一壶烫得温吞的白酒，成了最好的慰藉。酒液入喉，先是一阵温热，随即化作一股暖流，从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汗珠子顺着脊梁骨滚下来，把一身寒气湿气都逼出去——这便是监利早酒最初的模样，是劳动者用汗水泡出的生存智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今的早酒店，还带着当年的江湖气。当街的门面总摆着曲尺形的摊位，竹筐里码着的卤菜，是清晨最诱人的调色盘。素卤的千张透着琥珀色，豆腐泡吸饱了卤汁，咬一口能爆出鲜美的浆；海带和莲藕带着水乡的清润，卤得既入味又不失本真。荤卤更是豪放，酱红色的牛肉切得厚薄均匀，牛筋泛着油光，颤巍巍的；牛杂堆得像座小山，牛肚的褶皱里藏着浓醇的酱香；猪身上的物件更是一样不落地登场，猪肚白净，猪蹄饱满，连猪尾巴都翘着油亮的弧度。旁边的蒸格子冒着白汽，多层蒸笼里，豆腐丸子软嫩，土豆丁裹着五花肉的脂香，蒸鱼的鲜气混着酒糟香，在晨光里蒸腾成一片诱人的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食客们熟门熟路，往摊位前一站，手指轻点：“来两斤牛杂，切半只猪蹄，再配点海带。”老板应着，刀在砧板上“笃笃”作响，卤味的香气随着刀锋四散。帮工早已引着客人进了里屋，八仙桌擦得锃亮，按人头摆上粗瓷酒杯，先沏上一壶热茶。最妙的是那“火锅”，不用铜锅铁锅，就是寻常农家的粗瓷大碗，碗底垫个小碟，倒上酒精，“嚓”一声点燃，幽蓝的火苗舔着碗底，碗里的汤便“咕嘟咕嘟”泛起细泡。清汤锅里，木耳、蘑菇舒展着腰身，鱼糕的嫩白、火腿的绯红、猪肝的粉褐，在沸汤里轻轻晃动；咸辣锅里是熬得奶白的骨头汤，咸菜和酸菜沉在底，咕嘟出酸辣的鲜香。刚切好的卤菜码在白瓷碟里端上来，食客们夹起一块牛筋，往清汤里一涮，去了些油腻，再蘸点本地辣酱，送进嘴里，嚼得满口生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酒是按人头算的，两元一份，用粗陶酒杯斟满，酒液清冽，带着粮食的醇厚。碰杯声在晨光里格外清脆，喝酒的多是中老年面孔，间或杂有赶早送货的商贩。杯中风物虽粗粝，谈兴却高昂。他们纵论国事，指点寰宇，言辞间闪烁着朴素而真挚的家国情怀。无论是田间老农、退休工人还是赋闲干部，此刻早酒的热力蒸腾在他们脸上，焕发出同样暖红而满足的光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偶有老友重逢于此，几杯下肚，便形骸渐放，称呼也添了戏谑。王姓小职员被呼作“王老总”，李姓普通干部成了“李局长”——这称谓的薄纱下，既裹着对人生际遇的几许自嘲与无奈，更织进了一份粗粝却滚烫的、对亲朋前程的温热勉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源于寒湿码头的生存智慧，如今已升腾为监利城区独特的晨光标识。当市委市政府将其郑重纳入地方文化之列，规划出早酒一条街，这源自民间的烟火气，便正式化作了城市经济的奔涌血脉。摊主们擦着汗，在腾腾热气里吆喝；食客们围坐，在微醺中笑谈——这绵延的市声与醇香，无声地诉说着一种平民生活的韧性与欢欣，在每一个清寒的黎明，承托起日子坚韧而绵长的重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古埠烟火与今朝醇香交织的晨光里，盛满的岂止是酒浆？它分明熬煮着生活的真味与岁月的沉淀——让一种源自筋骨劳作的温热慰藉，最终升华为属于一座城的、带着烟火烙印的文化印记，在长江之滨恒久飘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2025年7月20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