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勇|沉默的黄昏

一蓑烟雨

如果你坚信，就一定会看到真相。——卜言《南国日记》 一 卜言爬到山顶的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他看见停靠在路边的汽车，松了一口气，在旁边一块平整的大石上坐下来，一边掏出纸烟点火，一边扭头朝山脚望去。蜿蜿蜒蜒的小路像被扔在陡坡的破布条，从卜言脚下延伸到山谷，在稀稀拉拉的指甲盖大小的木房处消失。山腰全是灌木、杂草和砾石。这个时节，杂草全枯败了，只有淡绿的灌木点缀褐色坡面。 卜言很难想象自己刚才就是沿着这条破布条溜下爬上的。与他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同行的两个年轻人，小黄和小李。小李在山腰被一株灌木挂破了碎花裙，心疼不已，一边跺脚一边埋怨。小黄在一边嬉皮笑脸地开玩笑。 “它们好久没有见过美女了，想留你下来。” “你一个大男人，一点也不会怜香惜玉，恶不恶心？” 卜言笑了一下，没有出声，只咧开嘴角，充分展现出了笑的形态。这里离高速公路入口还有八十公里，上了高速公路，还要开四百多公里才能到达古拉省城。到家天都快亮了吧？卜言想。驾驶员只有自己和小黄，两个人换着开车，虽然轻松些，一晚的觉是得不到睡了。想到这些，卜言心里不禁有些烦躁。 一切都因那个男人。无数个日子，自己都在和他打交道。那个男人曾占据他大部分时间。后来，那个男人从他生活中逐渐淡去。没想到，十多年后，他又和那个男人扯上了关系。 卜言无法把那个男人和山谷的那间木房联系起来。在他心里，男人是男人，木房是木房。但刚才他见到的两个老人，分明就是那个男人的父母。他们说的话，流的泪，都和那个男人有关。他抽着烟，想起几十分钟前的情景，脑子里不禁又想到了那个男人。 二 那个男人被绑在树上，扯开喉咙喊救命。他积蓄力量大喊，每喊一声，脖子向前伸出去，再低下去，公鸡打鸣一般，直到声音沙哑。 男人脸色发青，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贴在前额，雪白的衬衫满是污痕。他拼命叫，颈脖的青筋一鼓一息，发乌的嘴唇不住颤抖，口水从嘴里流出来，在风力的作用下飘成丝线。 一个裸露的女人躺在旁边的草地上，身体沾满血渍，一动不动。女人头上系着两只发卡，双手微曲在身体两侧，两拳紧握，腿僵直伸开，下体浓密的毛发肆无忌惮地暴露在空气中。旁边是一件皱褶的碎花裙，凉鞋离开双脚，倒在一边，露出一对光脚丫。身体下，一片褐色血污。 风拂过树林，树叶沙沙作响，周围蝉鸣此起彼伏。 不知叫了多久，男人慢慢没了声响。后来，那个男人和裸露的女人不见了。风一阵阵吹过森林，声音像潮水。后来，森林里的树叶和青草渐渐发黄，干枯。再后来，雪盖住树，盖住草。雪融后，那些草根和草籽在水份和阳光的作用下，冒牙，抽片，最终又长成绿油油的青草，挨挨挤挤，密密麻麻，占领了地面。血污被雨雪冲刷，随着草屑被细菌慢慢分解，最终消失于无形。 除了一些动物和昆虫，似乎再也没人来过这里。风像往常一样拂过森林，树枝震颤，树叶跳动，像一波浪追逐另一波浪。阳光像往常一样从树缝筛漏，温暖地面寸寸肌肤，在光的透视下，小草脆嫩碧绿。雨水从叶缝滴落，湿润地面厚厚的枯叶，四周散发出腐朽的味道。 一切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三 一切真实地发生过，它们被时间越冲越散，只留下淡淡的痕迹。一部分变成幽灵，四处飘荡，偶尔被途径附近的人提及，令人毛骨悚然。一部分转变成图片和文字，空间被压缩，动态被凝固，无声地收归于档案。 档案埋在黑暗的档案柜里快二十年了，一个月前突然被翻出来，摆在一群人面前。所有人像走进一座荒废的老屋，拨开四周的蛛丝，在陌生中寻找熟悉。大家围在一起回忆，讨论。像一锅水，被闷在锅里加热，每一点回忆都像气泡，蛰伏于锅底，密密麻麻，不断上浮，破碎，最后沸腾。 那个男人终于从锅底的气泡里浮出来，坐在凳子上，雪白色的衬衫沾满污痕，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嘴唇哆嗦。 对面坐着三个男人，警务局刑侦队长严珂，工作人员卜言和吴祚。吴祚问话，卜言记录，严珂补充。三人表情严肃。 “你叫什么名字？” “陈小军。” “哪里人？” “罗査市雾源县太平镇岩沟村石头组人。” “家庭情况？” “父母，哥哥，姐姐。” “婚姻状况？” “已婚。” “有没有子女？” “有一个女儿，三岁。” “你认识死者吗？” “认识。” “叫什么名字？” “田梦桃。” “她是哪里人？” “罗査市雾源县流水镇青岩村下坝组人。” “你们是什么关系？” “朋友关系。” “她被害的时候你有没有在现场？” “在现场。” “当时你在干什么？” “我被四个流氓绑在树上了。” “你知不知道田梦桃是怎么死的？” “被四个流氓杀死的。” “你有没有亲眼看见？” “我亲眼看见。” “你说的四个流氓有什么特征？” “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有一个瘦高个子，长头发，鼻子旁有一颗痦子。” …… 卜言记得，当时大家到达现场，看到陈小军脸色苍白，嘴唇发乌，在树上奄奄一息。旁边是女人的尸体，两只歪扭的高跟透明塑料凉鞋，一只断了鞋带。现场未见凶器。远处，斑鸠和杜鹃的叫声此起彼伏。风吹过森林，树叶沙沙作响。周围没有任何人。 据陈小军交代，他和田梦桃是光明玻璃厂工友，那天星期六，两人一早约去逛虎头公园，他们从公园门口往上，一直爬到山顶，没过多久就遇到了四个流氓，四个流氓把他捆绑在一棵树上，强奸并杀死田梦桃。其中一个瘦高个还抢走了他的手表。 案发现场除了陈小军没有其他人，按理说，陈小军有重大嫌疑。但问题在于，大家到达现场时陈小军被牢牢捆绑在树上。队长严珂说，如果人真是四个流氓杀的，那四个流氓为什么又会跑到僻静的虎头公园里，而且恰好随身携带一根绳索呢？真奇怪！卜言说，一个被绑在树上的人，怎么可能杀人呢？ 讯问持续到半夜，毫无结果，大家十分疲惫。同样疲惫的还有陈小军。他一遍遍重复着事情经过，严珂却让他再想想。想什么？我不都说了吗？陈小军声嘶力竭，咆哮如雷，嗓子都哑了。第二天讯问时，完全说不出话来。严珂将情况向局长布查汇报。布查说，那就等他嗓子好了再问，我们有的是时间，会知道凶手是谁。 大家都在心里想，凶手到底是谁？ 四 “凶手就是陈小军！” 严珂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纸烟，右掌作刀状，重重地砍在面前的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似乎增强了他的判断。 严珂认为，陈小军和田梦桃都是已婚，两人在玻璃厂认识并“搞”在一起，天长日久，两人最终因为某种原因，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陈小军为解决麻烦，寻找机会将田梦桃骗到虎头公园杀害。 卜言认为，陈小军杀人动机不足，从外围调查了解情况看，陈小军和田梦桃之间没有矛盾，未发生过口角，两人走得比较近，但并没发现不正常情况，最关键之处在于，陈小军被绑在树上，不可能是凶手。 “一对孤男寡女为什么会一起跑到深山老林里去？去哪里做什么？抬玻璃？”说到“抬玻璃”的时候，严珂抖了抖烟灰，笑了，为自己的幽默暗自得意。 “两个人一起去某个地方并不能证明什么，也许那就是一个偶然的决定。”卜言想了想说。 “对，两人偶然进了深山老林，偶然碰见了流氓，流氓偶然带了绳索，把陈小军捆了起来，偶然奸杀了田梦桃。”严珂笑了。 “四个流氓怎么解释？” “你亲眼看见了？” “那陈小军怎么会被绑在树上？” “这个问题只有陈小军清楚。” “请问被绑在树上的人怎么杀人？” “至于怎么被绑在树上的，还需要进一步验证，在验证之前，我们不能轻下妄断。” 严珂拿起瓷缸喝一口浓茶，不停抖动二郎腿，胖胖的身体不断压椅子靠背，吱吱作响。 卜言毕业于警校，学的技术侦查专业，科班出生。严珂四十多岁，年轻时在乡村干行政工作，一路摸爬滚打，最后转入警务局，当上刑侦队长。卜言不习惯严珂的工作风格，不讲逻辑，凭经验办事。卜言那时二十多岁，参加工作不久，有些血气方刚，因为业务问题和严珂争论过好几次。没用。严珂总说，实践才是检验知识的最好方法。在严珂看来，自己的观点出自实践，代表真知。 严珂凭借丰富的基层经验，处理过不少棘手的矛盾纠纷，深得布查赏识。吴祚私下善意提醒卜言，让他少和严珂顶嘴。 “你争论的那些有用吗？你再有道理，布局长也只会听严队长，不会听你的。”吴祚说，“我们只是执行领导的意图，领导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再说，你这么争论，工资会多一毛吗？” 卜言想，是啊，我这么争论有什么意义呢？他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呗，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五 想是这么想，可当证据检测结果出来后，卜言又和严珂争论起来。 当时案发现场勘查中，在田梦桃下体发现一根卷曲毛发，检测后血型与陈小军不符。卜言认为应该排除陈小军是凶手的可能。严珂对该检测结果不予采信。 严珂说，一根毛发能证明什么？那个地方就是个野炮台，天知道是哪个身上掉下来的！天知道是哪阵风吹到死者下体上的？ 卜言说，刑事侦查到底应按照主观意识判断，还是应依据客观证据判断？ 严珂说，什么是主观？什么是客观？我认为看到的东西就是客观，没有看到的东西就是主观。死者下体的阴毛怎么得来的，卜言你敢说你看见了？你没看见的东西你敢说它就是客观？如果仅凭一根阴毛的血型就排除嫌疑人，我认为对死者极不公平。严珂说，作为警察，我们应该对死者负责。 秉持对死者负责的态度，警务局、法务局、检务局三方来到案发现场开展复核。大家首先走了一遍流程，然后严珂用一根绳子打了个活结，来到一棵树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居然把自己套在树上了。有些松，但已有捆绑的意思。 严珂看了看旁边的卜言，笑着说，看来自己也能把自己捆住嘛！ 卜言没有说话。他此刻在想，这个位置的确够偏僻，陈小军和田梦桃两个人怎么会来到这里呢？ 六 陈小军做梦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会和田梦桃来到那里。 他穿着白底蓝条衣服，坐在看守所五二七号房间的床上，一直想，想前因和后果。房间里其他人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上床下床的咯吱声，咳嗽声，放屁声，使他脑子乱糟糟的。时间久了，以至于出现了幻觉，觉得这一切只是一个梦。对，这只是一个噩梦，睡一觉，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陈小军想。 他多么希望一觉醒来后自己和田梦桃仍在玻璃厂，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可一觉醒来后，一切依旧，自己还是和其他人一样被关在房间里。 不管怎么样，自己最终会出去的。至于出去后如何面对田梦桃和自己家人，以后再说吧。陈小军心想。 可自己一直被关在房间里，又黑又臭。他一直等，一直等，可从没有人给他说可以出去的消息。他感觉自己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捆绑在房间里。门外偶尔传来脚步声，他多希望脚步声能停住，打开他的房门，然后对他说，陈小军，你可以出去了。然而脚步声从未停止。每次先从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响，经过房门，又越来越远。 时间越来越久，空气越来越闷。陈小军感到有些绝望。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呢？他想。 七 “小军，不要担心，你很快就能出来了。”母亲隔着玻璃窗口，拿着话筒哽咽地对陈小军说。妻子在旁边抹泪，女儿在怀里哇哇大哭。 陈小军不知道说什么，脑子一片空白。嘴唇嗫嚅好久，才说，你们身体还好吧？母亲点头，说了一点体己话，又说了一些农事，看望时间很快就结束了。 陈小军不知道母亲和妻子是怎么从石头组到古拉省城的，应该走了好远的山路，坐了很久的汽车。他看到妻子头发没有梳，母亲衣服上有土灰。回到房间，陈小军回想一下，忍不住，用被子捂住头痛哭起来。 从古拉省城回到家，母亲和父亲找亲戚商量，最后请了一拨道士先生。先生们背着道具，中午就到了石头组。一些亲戚也在黄昏前赶来。几个老人坐在门前用木锤敲打钱钻，钻子从叠好的草纸里不断吃进去，一排排纸钱就吐出来。 傍晚，堂屋香烟弥漫，油灯昏黄，四周挤满了人。先生穿戴道衣道帽，开始占卦。先要了解生死簿情况，于是先生向阎王祈求阴卦。结果出了阳卦。先生费尽口舌，搬出陈小军祖上功德，与阎王讨价还价，第三次终于出了阴卦。接着先生向玉皇大帝祈求阳卦，结果出了阴卦。先生对玉皇大帝歌功颂德，第五次终于出了阳卦。最后一个圣卦也是无比艰难，先生气喘吁吁，口干舌燥，最终还是得到了满意的结果。 打完卦，先生开始更换物件。一会儿，一手举起铁剑，一手二指从剑柄抚至剑尖，口中喃喃念咒。突然，先生双目圆睁，咬牙切齿，在堂屋转圈，剑尖在空气中猛刺。不中，先生又转圈，最后一手抓住什么，摁在案桌，一剑砍下去。平静了，先生放下剑，围绕四周又唱又念。 太冗长了。有人打了哈欠，跑到隔壁的厨房，在火坑边找个凳子坐下来烤火。旁边，一个妇女撩开怀里孩子的上衣，一个老人一边抽着烟袋，一边用一个鸡蛋在孩子心窝滚动。老人取出鸡蛋，拿一根棉线，哈一口气，缠上去，扒开火坑里的热灰，把鸡蛋放进去，再用热灰盖上。 过一会儿，鸡蛋爆开了。老人取出来，观察形状。四不像。妇女猜了几次，老人摇头。老人凑近辨认，最后认为是孩子的爷爷。 “这个老东西，死了不保佑大家也就算了，竟然来恐吓自己的孙子。”妇女骂了起来。老人闭上眼睛，舞动手指念了一阵，然后让孩子把鸡蛋吃了。 堂屋传来一阵哄笑。法式结束了，先生们开始演起了道戏。一个先生装扮女人，一手摇扇，一手捏起鼻子，拿腔拿调，与另一个先生装扮的书生调情。大家纷纷从厨房跑去观看。 夜渐渐深起来。天空没有月亮，星星撒满暗蓝的夜幕，夜风吹过，一闪一闪。火坑边，几个抽烟袋的老人聊着聊着，慢慢打起了瞌睡。 这一夜，陈小军父母感到十分安稳。他们想，不干净的东西被赶走了，天亮之后，一切将会发生作用，陈小军应该很快就能出来了吧。 八 然而陈小军不知道，他再也出不去了。 那天，布查主持召开会议，对调查结果作出定性。严珂先介绍了案件整体调查情况，然后汇报了警务局、法务局、检务局三方复核情况。布查肯定了刑侦队的辛苦和努力，最后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他先讲了个笑话。 “两个大学生在路边争论一个问题，0.1克的水从高空落下，砸到人身上是否会造成伤害。一个大学生说会，一个大学生说不会，争执不下。两人蹲下身，捡起石块在地上演算起来。一个说水在下落过程中存在重力加速度，一个说水在下落过程中会受到空气阻力。计算方法不同，结果不一样，两人吵了起来。旁边一个农民伯伯走过来问清原因，大笑起来。农民伯伯说了一句话，两个大学生羞得满脸通红，顿时心服口服，说不出一个字。” 说到这里，布查停下来，慢吞吞喝了口茶，留了个悬念，似乎等待有人问他农民伯伯那句话的内容。但没人说话，静悄悄的。布查右手放下茶杯，左手指叉开，梳理一下头发。背梳的头发很整齐，被缕一遍似乎更加精神。布查圆胖的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农民伯伯说，难道你们没有被雨滴淋过吗？” 大家笑了起来。 “有人说，知识分子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老百姓喜欢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我看报纸杂志上有些文章，长篇大论，只是为了证明一个小小的观点。这些观点通俗易懂，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为什么非得花大量精力去证明呢？ “具体到这个案子来说也是这样，事实就摆在那里，明明白白，刑侦队的同志按照程序调查得清清楚楚，为什么我们还要去搞得这么复杂？——当然，我要在这里声明一下，我不反对精益求精，相反我特别希望大家在工作中认真严谨。我说这话的意思，只是不想让大家钻牛角尖。” 卜言的心沉了下来，他感觉布查这番话是针对自己而说，于是脸上有些火辣辣。他转念又想，有这种观点的人又不止自己一人，何必对号入座呢？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又开始平复下来。 “一男一女，周末不去商场，而去荒郊野外，这本身就值得怀疑。最后男的活着，女的死了，这更值得怀疑。对于死去的人来说，谁应该担负责任？活着的人！谁活着？这个男的！这个男的有理由有责任把事实说清楚，给死者一个交代！可是这个男的把事情说清楚了吗？没有！为什么没有说清楚？因为说不清楚！ “我们已经证明，这个男的是可以自己把自己绑到树上去。至于死者下体的阴毛，血型并不能证明什么，我看那个地方阴毛就很多，风一吹到处飘，谁敢保证这根阴毛就是凶手的阴毛？案发现场只有这个男的，他就是重大嫌疑人，调查中发现，这个男的和死者的关系本身就不清不楚。一对孤男寡女，大周末去深山野岭，结果男的被绑在树上，女的死了。你们不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吗？有人纠结是谁把男的绑在树上的，竟然没人纠结绳子哪里来的？——严珂，把卷宗给我看看。（严珂将卷宗双手递到布查面前，布查翻看一下，又盖上。） “我看，一切都是这个男的自编自演。我同意严珂的意见，双方都结了婚，两人到玻璃厂打工后搞在一起，后来因为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陈小军把这个女的骗到公园杀了，然后故意把自己绑在树上，伪装成受害者，一切人证物证俱在。至于精液检测等等，我看也就没有必要了。 “也许有人认为我的观点过于武断，但我想问大家，你们反复求证的过程最终得出了什么实质性结论？没有。大家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证明男人可能无罪，宽容活着的人，忽略死去的人，这本身就是一种本末倒置。退一万步讲，这个男人真的无罪吗？可能大家也不敢打包票吧！如果真的没有罪，那四个流氓在哪里？刑侦队追踪几个月，连四个流氓的影子都没看到。还有，四个流氓无事去鸟都不拉屎的地方，还随身携带一根绳索？等等，这些都是疑点。” 布查像《十五贯》中的无锡知县过于执，满是自信和骄傲。 “卜言，你这个福尔摩斯觉得我说的对不对呀？” 这时，卜言看到局长满脸笑容看着自己。 局长认识他，并准确叫出他的名字，是卜言没有想到的。他有些受宠若惊，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报以一个微笑。 布查顿了顿，又说起来。话题开始发散，从办案期限讲到了警务局责任，从警务局责任讲到了社会公正，从社会公正讲到了政治格局。布查一边说一边和大家眼神交流。从布查叫出自己名字那刻起，卜言突然觉得他十分慈祥，说的观点不无道理，他甚至怀疑之前的判断。听着局长的话，他把这一切归结于自己的认知。局长的站位和境界太高了，卜言心想。他感觉局长的眼神挨个扫来扫去，不时停留在自己身上，有时停留时间还很长。局长盯着自己，好像忽视了其他人的存在，只单独和自己聊天，有些语气甚至像在亲切地询问自己。 卜言内心受到了深深的触动，之前对陈小军那种怜悯现在突然淡了下去。是的，他并不认识陈小军，一切不过是履行工作程序而已，可自己在履行工作程序的过程中竟然如此不理智，宽容了活着的人，却忽略了死去的人。 九 “活着的人，有些可以宽容，有些不能宽容。对陈小军这种活着的人，一定不能宽容，必须绳之以法。”布查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给会议画了句号。 那天，陈小军跪在地上，被蒙上双眼。他牙关哆嗦，双股打颤，浑身瘫软，没了气力。一个坚硬的东西顶住他的后背。好像前面就是悬崖，他必须在规定的时间跳下去。但他不知道这个时间是多久。可能数秒后，可能立刻。他不停换气，心跳加速。 他刚吸一口气，还没有来得呼出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一记清脆的声音——咔塔！ 陈小军死死咬住牙关，紧紧闭上双眼。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哦，那是不甘。再等等！他需要飞速地回忆，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 那颗炽热得发红的金属头刚喷出铁管，瞬间便在空气中凝固。 此刻，陈小军看到了田梦桃。灯光下，她披着上海头，穿着蓝底碎花裙，站在自己面前。陈小军！田梦桃甜甜地叫了他一声。他走过去，挨着田梦桃，没敢牵手。两个人并肩在路灯下走着，一会儿来到舞厅。找个位置坐下来，两人点了两杯啤酒，一盘瓜子。舞厅内，一对对挽在一起跳着慢四步。玻璃球伴随着音乐律动，打下一束束光芒，五颜六色的灯光在地上四处跳动。 陈小军和田梦桃之前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不知道说什么，有些拘束，有些尴尬。两人碰了杯，喝了几口啤酒，磕了几颗瓜子。或许是啤酒发生了作用，两人感觉脸开始发热，话开始多了起来。舞厅正放着高胜美的歌曲《潇洒的走》，声音有些大。两人面对面，聊天需要大声一些才能让对方听见。后来，两人身体越过桌面，一个人用手挡住嘴，凑在另一个人耳朵边问。说完，另一个人又用手挡住嘴，在一个人耳边答。就这样，两人伴随着音乐声聊了起来。 ♪ 昨日的朋友悄悄地离去，就这样无声无息离开你…… “你来过这种地方吗？” ♪ 仿佛在你眼里，感到无限的悲戚，好像夜雾层层笼罩你的心灵…… “我没有来过，第一次。你呢？” ♪ 也许你从来不愿告诉我，我也不想再问你为什么…… “我也没有来过。” ♪ 夏日风已吹远，吹得无影又无踪，所以我将会忘记昨夜的你……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呀？” ♪ 别说爱情就是你的名和姓，就除了感情你都不愿再接近…… “我喜欢文静一点的，特别喜欢穿碎花裙子的女孩子。你喜欢什么样男孩子呢？” ♪ 破碎的心难填平，昨日醉心的恋情，所以我将忘记你的背影…… “你讨厌！” ♪ 昨日的朋友悄悄地离去，就这样无声无息离开你…… “你说什么？” ♪ 仿佛在你眼里，感到无限的悲戚，好像夜雾层层笼罩你的心灵…… “我说你讨厌！” …… 两人很开心，走出舞厅的时候有些晕乎乎的。两人一边走，一边故意歪歪倒倒。田梦桃咯咯直笑。走着走着，不小心手指碰着手指，轻轻拉上了。到了工厂门口，田梦桃站住，看了看陈小军。陈小军也看了看田梦桃。他们仿佛都舍不得分手，但又不知道该干什么。田梦桃低下头，掠了掠头发，然后抬起头看着陈小军，对他挥了挥手，说，再见！陈小军也对田梦桃挥了挥手，说，再见！ 两人临别前约定，第二天早上一起去逛虎头公园。 十 第二天一早，田梦桃到约定地点的时候，陈小军早就在那里等她。 陈小军梳着二分头，穿一件雪白衬衫，下摆扎进深色长裤，用皮带束紧，脚上是一双白色运动鞋。田梦桃穿的还是昨晚那件碎花裙子，脚底穿一双高跟透明塑料凉鞋。陈小军看到她头上多了两个可爱的发卡，身上喷了淡淡的香水。 田梦桃故意夸张地惊叹，哇！白马王子！陈小军马上回应，哇！白雪公主！两人相视笑了，缓缓向前漫步，一时无话。一会儿，田梦桃脚下被绊一下，险些摔倒。陈小军赶紧上前扶住。两只手又轻轻拉在一起。 陈小军大田梦桃三岁，两人都是初中毕业，毕业后均未考上学校，最终在父母安排下回家结了婚。陈小军有个女儿，田梦桃尚未生育。由于未生育，田梦桃经常受到丈夫打骂。而陈小军的婚姻波澜不惊，像流程一样结婚，育儿。对妻子，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恨。 这些都在之前聊过。现在，陈小军和田梦桃围绕这个话题又聊了起来。两人对生活的感受如此相同，相互倾诉，感觉心越来越近。他们紧紧抓住彼此的手，逛到了虎头公园深处。 “还要继续吗？”田梦桃转过头问陈小军。 “我们翻到山顶吧，然后下山吃午饭，我请客。”陈小军说。 田梦桃欣然同意。两人手拉着手，爬上了山顶。 爬上山顶的时候，田梦桃气喘吁吁，靠在一棵树下休息，陈小军紧跟在旁边，摘一片树叶给她扇凉。 这时，四个人从山脚爬上山顶，发现了陈小军和田梦桃。一个人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四个人围了上来。一个人与陈小军和田梦桃打着招呼，问了两人基本情况后，使了个眼色，另外三个人笑嘻嘻凑近陈小军。一个人一边掏出一根绳子，一边对陈小军说，兄弟，来，我们玩一个游戏。 陈小军有种不祥预感，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着逼近的三个人，连忙说，哥们儿，误会，误会。一个人在陈小军身上摸了摸，随手摘下了他的手表。另外三个人对陈小军的哀求毫不理会，擒住他，用绳子一圈一圈把他绑在树上。陈小军拼命挣扎，没用。一会儿功夫，他就被牢牢绑在树上。 田梦桃吓坏了，拼命呼救。四人上前，抓住田梦桃，搬倒在地上。田梦桃手腿乱蹬，一会儿就被摁住了。一人开始褪去田梦桃的裙子。田梦桃朝陈小军急喊，陈小军！救我！陈小军！救我！陈小军被绑在树上不能动弹，他敞开嗓子一直呼号，哥们儿，放了她吧！哥们儿，放了她吧！ 四个人笑嘻嘻，一个人脱掉裤子上前，侵入田梦桃身体。田梦桃手脚被另外三人摁住，但身体在晃动，精神在拒绝。树上，鸟儿惊叫，跳来跳去，猴子声嘶，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它们看到一片白侵犯另一片白，一个声音抗诉另一个声音。 几人轮番上前，田梦桃惨烈的哭叫声诱发了他们阵阵邪恶…… 田梦桃终于狠狠咬住了一个男人的手臂，紧紧不放。男人惨叫一声，揪住田梦桃的头发，她死不松口。三个人拳打脚踢，终于拖开了田梦桃。男人看着手臂伤痕，哇哇大叫，一边咒骂，一边从兜里掏出一把匕首，用力刺进田梦桃身体。男人抽出匕首，再一次刺进田梦桃身体。田梦桃阵阵惨叫，无法动弹，身体开始痉挛，抽搐。血流出来，铺满地面。陈小军在树上大声哭喊，没有内容，只有长长嚎声。 男人收回刀，在衣服上擦了擦血迹，系好裤子，朝田梦桃吐了口唾沫。陈小军看见他长长的头发被汗水打湿，鼻子旁边一颗大痦子仿佛冒着热气。 四个人离开了。陈小军拼命挣扎，扯开喉咙喊救命。他积蓄力量大喊，每喊一声，脖子向前伸出去，再低下去，公鸡打鸣一般，直到声音沙哑。 有一刻，陈小军似乎听到了田梦桃微弱的声音。田梦桃气若游丝，轻轻地叫，陈小军！陈小军听到了田梦桃喉咙里发出的最后一丝叹息。陈小军闭上双眼，眼泪从眼角汹涌地流了出来。 一切像鲜花一样残败，像秋叶一样枯萎，像荒芜一样绝望。陈小军感觉自己跟着田梦桃一起冰冷，一起失去呼吸，对“生”已经失去了感觉。 是的，活着有什么意义呢？万物枯槁，唯一的意义就是死。想到这里，那颗炽热得发红的金属头突然解固，瞬间钻进陈小军的身体。 十一 原以为，那颗金属头带走了一切真相，没想到一起盗窃案，将那件事情重新翻了出来。 十多年后的一天，一个盗贼在行窃时偶然被抓住，关进拘留所。盗贼在房间里旁若无人，与人发生口角，狠狠扇了对方几巴掌。 盗贼瘦瘦身材，短白头发，鼻子旁边有一颗大大的痦子。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气势，时刻骂骂咧咧。你们算个球，老子当年杀人的时候，你们毛都没长齐。盗贼说。见众人露出敬佩神情，盗贼便把十多年在虎头公园奸杀田梦桃的事情说了出来。 被打的人随即将情况向管警举报。管警立即向上级汇报。经审问，盗贼招供了杀害田梦桃的全部过程。离奇的是，盗贼居然还随身携带那块抢去的手表。 “你们当时为什么带着一根绳索？”警察问。 “那天出发前，家里正好有一根绳索，有兄弟说正好去野外捆绑个山羊野鸡什么的，所以就带上了。” “当时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没有特别的想法，就是随手带上的。” “确定这块手表就是你当年抢走的那块吗？” “是的。” “十多年多了为什么还戴在手上？” “自从戴上了这块表，我的运气一直比较好，所以这么多年，我没舍得扔掉它。” …… 事情出现了变化，案件被要求重新审核，案卷从档案柜里翻出来重见天日。大家围在一起回忆，讨论，像一锅水，被闷在锅里加热，每一点回忆都像气泡，蛰伏于锅底，密密麻麻，不断上浮，破碎，最后沸腾。真相大白，陈小军不是凶手，真正的凶手已全部落网。 陈小军不是凶手，但是作为凶手，他已经在十多年前被处置了。怎么办？ 十二 具体怎么办，总长邝忠组织各部门召开讨论会，征询了各方意见。 司务局认为，陈小军当年是被警务局处置的，案子应该交由警务局重新处理。警务局长一听，火了，当场拍了桌子。 “当年警务局、法务局、检务局三方复核，程序合规，过程合法，处置前也按流程提交司务局审批，如果没有司务局签字，警务局能处置陈小军吗？现在让警务局来擦屁股，这是什么意思？” 事情僵住了。最后，还是邝忠出面打了圆场。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了，人早就被处置了，不管现在怎么说，人都不在了。被处置的人不能复生，我们对此深表遗憾。对于这个事情，我认为我们既要检讨，又要理解，这毕竟是特定时期发生的特别事情，属于我们在前进探索中导致的合理失误。 “警务局局长布查同志已经退休了，如今年纪大，耳背，什么都记不得了，当年侦办该案的副局长严珂已经去世了，法务局、检务局及相关单位参加复核和办案的同志也分别调离了岗位，唯一对本案熟悉的，只有警务局刑侦队长卜言。鉴于当前状况，我建议由警务局牵头，司务局配合核实处置。” 事情又回到了警务局。警务局长又将工作交给了卜言。按照要求，卜言带着司务局小黄和小李前往石头组开展慰问。 从清晨出发，到石头组的时候已是中午。卜言带着小黄和小李，沿着陡峭的山坡缓慢而下，最终到达了目的地。敲门的时候，一个黄毛丫头开了门。问人，没在。坐着等一会儿，两个老人用高架子背着豆荚回到石阶沿。 两个老人就是陈小军父母，头上包着白布帕，身穿蓝布对襟衣，满脸是汗。见卜言三人，问明来意，连忙倒水，招呼入座。卜言将情况向两个老人说明，随即送上准备好的大米、菜油和现金。接过东西，陈小军父亲眼里流出混浊的液体，握着卜言的手，连声感谢。陈小军母亲背过身去，用衣襟擦着泪水。 两个老人连忙招呼黄毛丫头过来，向卜言介绍，这就是陈小军的女儿。黄毛丫头戴着耳环，脖子纹一朵鲜花，一边嚼口香糖，一边看着卜言。卜言突然感觉陈小军那双眼神正死死地盯着自己。他打了个冷颤，浑身冒起鸡皮疙瘩。一会儿，卜言找个借口，带着小黄和小李离开了石头组。 爬到山顶的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卜言在旁边的石块坐下来，抽一支烟，回想经历的一切。 后来，严珂当上了警务局副局长，卜言被调到后勤处负责后勤工作。卜言之后对布查会上的话产生了怀疑。他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就觉得布查的话那么有道理呢？多么荒谬的事！后来，他在脑子里不停推断，感觉真相越来越近，再近，就卡住了。只差那么一点点。凶手一定不是陈小军。可凶手到底在哪里呢？那时，卜言想，推断这些没用了，案件早已终结了。可他偶尔还是忍不住暗暗分析。再后来，布查退休了，严珂也因脑溢血去世，卜言又调回刑侦队，当上了队长。那件事情逐渐从他脑子里淡去。 如果严珂没有去世，今天到石头组慰问的是不是他呢？卜言这样一想，不禁又摇头笑了笑。他吸一口烟，又想起了刚才那两个老人，想起了那个黄毛丫头。 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被绑在树上的陈小军和躺在地上的田梦桃。绳索褪掉了，陈小军从树上离开。血迹收回身体，田梦桃从地上站起来。两人从山顶开始后退，拉着手，退回山腰，退回山脚，退回虎头公园门口。他们有说有笑，彼此轻轻拉着手，开心地停在路边看日出。 纸烟燃尽，烫着了手指。卜言猛然惊醒，扭头看了看落日。 此时落日西沉，像一个血色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