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堤上的九文大钱

峰雨同行

白杨林的孩子小学毕业后就要到东岔初级中学就读,中学在四十里开外的富家滩(乡公社所在地)。乡公社所在地一般是当地最繁华的地带,狭长的街道每一寸地方都散发着商业的精明,这是山里人所不能比拟的,因此白杨林人对沟外的“富家滩”从心理上多了几分崇拜和羡慕,就像乡里人看城里人一样。久之,富家滩人在谈到沟里人时也自带三分老北京人的优越。<br> 在这股对富家滩的向往热潮中,我也深受感染,从五年级开始,立志考入富家滩上中学的愿望越来越强烈,毕竟富家滩是大地方,有我没见过的世面,由于交通不便,我的小伙伴一年当中能去一半趟“富家滩”的少之又少,首先四十里山路对成年人而言都是不小挑战,更何况还要背采买的东西,再带个小孩同行基本是不可能的。“富家滩”对我的小伙伴们同样充满神秘和向往。<br> 很幸运,五年级六七个同学中,我考得不算差,侥幸搞了个第一顺利升级了,这在父亲看来也是意料之外的,一个屡教不改,左手写字,四年级还不会做三位数的除法的浑小子能考上初中。其实这其中少不了哥哥的神助力,记得陶老师给我的老父亲说,我上到四年级还不会三位数除法,“商”几都弄不懂,回家父亲连夜开“专题讲座”、连珠炮般的语言迎面飞来,无处躲也不敢躲,来吧,炸吧!我的大脑早已一片空白,扭着头躲避着父亲鼓得像老牛一样的眼睛,喝完酒的老父亲精神很好,重复的话语可以讲两三个小时,站的我的两腿打颤,差点尿裤裆。<br> 周末,我的哥哥接受了一项新的指示,给我讲数学,这次思想抛锚,神游九天是绝对不可能的,一边是哥哥耳提面,一边是老头子斜靠炕上督战。老父亲和俺哥哥都很聪明。父亲呢,虽不会讲,却懂得如何调兵遣将,哥哥呢,也确实会讲,聪明人总是能把一个复杂问题简单化,用你能明白的方式告诉你计算原理。嘿嘿,我就是差那一窍。五年级一路开挂,我的哥哥功不可没。<br> 考学的成功让我走出大山的梦想又近了一步,接下来,我便开始为即将到来的中学生活做准备。<br> 考入中学的学生多半步行上校,住校是必须的。在教学质量相对宽松的年代,学生不能升级便留级(根据家长意愿,也不是强制性的),或者去留自便,很大程度上尊重了学生的个性发展。<br> 我的同学们因为祖辈在这里生活,进可攻退可守,能念更好,念不成回家种地,因此我的小伙伴大多轻装上阵。我家则不同,属于外来户,父亲从内心深处也并没有打算让我们长期在白杨林生活,关于在白杨林落户,老父亲曾自嘲他像一只蜗牛,背着房子,房子里住的成员越来越多,实在背不动了,只好忍痛卸下了厚厚的壳,因为心意不在白杨林,居住条件一直徘徊在 “凑活”的边缘。哥哥和我自小有种深深危机感,得想办法走出山去,因为“胡凑活”的立锥之地,和邻居家的高房大院相比,实在寒酸。不走出去,以后日子不敢想象,真是基于此,必须走出白杨林瓦窑堡、走出东岔沟。<br> 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走出大山的决心,我踏入了东岔初级中学的大门,在东岔初级中学的三年,也是我最快乐的三年,虽然苦,但锻炼了生活的自理能力和吃苦的习惯,也为元龙上高中自己独居做饭上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br> 每天晚自习前的空余时间,同学三五成群穿过马路到贮木厂后面的渭河堤坝上背课文,或者下到渭河畔,择一处大石,眺望渭河水自西奔来,喧嚣不息,此刻夕阳落山,两岸高山,阴阳分割明显。北山还是余晖与晚霞共舞,南岸山风习习,暮色将至。<br> 课余如此,生活亦如此。学校是有大灶的,自己交粮交柴火,然后凭票打饭,早晚两顿玉米馓饭(当地称“细针”,这种饭食,按照当地做法,玉米不是磨成粉状,而是针尖大的细颗粒,第一次吃这种饭会有点“硌嘴”的口感),中午一顿面条,通常是机器面(压面机压制成的)。 物质匮乏的年代,这已经很好了。<br> 陈年老灶房,硬件条件不足,防鼠是很大的挑战,原材料“细针”盖的再严实,也难免老鼠渗透进去偷嘴,并将自己排泄物遗留在里面,做饭的师傅一不留神,就让这坚硬的黑色“异端”混迹大锅,最后流转同学碗中。我不幸中奖过,饥肠辘辘端到宿舍,一粒黑色身份确凿的“异端”赫然碗中,我曾作过十几种假设,试图欺骗自己眼睛,不!它就是一粒老鼠屎。在饥饿面前我选择妥协,剔除老鼠屎,并果断地吃完饭。<br> 细针饭也有稀的时候,筷子根本拦不起来,我的同学自有妙招,将从家带来的馒头,用小刀削掉发霉的表皮,揪碎、塞进碗底,细针饭泡馍照样可以吃出羊肉泡馍的感觉。<br> 下饭菜通常是周末离家时带的,夏天酸菜、冬天咸菜,雷打不动。从药店讨要一个装四环素或土霉素的大玻璃瓶(这两种瓶子是广口瓶,容易夹菜,盖子结实,旋紧菜汁不会溢出),如果没有其他容器,选取诸如奶粉罐类容器代替。<br> 除了冬天,其他季节上学带的馒头和酸菜鲜有扛过周三的,不是长毛就是变质,“扔”与“不扔”便上升的一个生存问题。在生存面前,同学们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大冬天馒头不长毛,但冻的硬如石头,早上拧开咸菜罐子,有很明显的冰碴子,冬天吃饭这样,那睡觉呢?<br> 大冬天睡大通铺冻的睡不着是常有的事,要么在操场疯跑一阵,宿舍打闹一阵暖和了睡觉,要么在床上“挤麻子”,东头十几位躺在床上向西头扩张地盘,西头不甘示弱,呐喊一声,肩靠肩,脚蹬墙壁。疆土保卫战就此拉开,褥子被得蹬七零八落,最后总有一方告饶,然后嘻嘻哈哈铺褥子睡觉。<br> 有时候趁老师们全都熄灯,彻底没有了动静,胆大的同学,偷偷溜到学校大灶的柴火堆,拿一些柴火,在宿舍取暖,(这里是不用担心安全问题的,生长林区的孩子用火安全意识很高的)房子有火顿时热闹了,二十几个住校生挤在一起烤火,不过第二天被班主任发现“烤肉”的情景至今难忘。<br> 生火是不可能了,生理盐水瓶子(上个世纪,生理盐水普遍是玻璃瓶,瓶口一个香蕉塞子,密闭性很好,关键是耐高温)灌上热水代替暖水袋,亦可缓解刚躺下的冰凉,但前半夜瓶暖人,后半夜基本是人暖瓶,也有马大哈,睡梦中蹬掉瓶塞的,那可是真是欲哭无泪。我的热水基本是通校生唐胜迪提供的,至今感恩他的雪中送炭之情。<br> 求学的路上虽然很辛苦,但收获的幸福远大于痛苦。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我们在努力寻找着精神上的慰藉和滋养,而文学,就像一束光,照亮了我们的校园生活,<br> 因为爱好文学,喜欢上刘书代老师的课,如果说白杨林自由宽松的阅读氛围、纯净山水、哥哥的无心插柳在我的心田种下了一棵文学种子,刘老师则开启了我初中文学启蒙之路。<br> 刘老师个小,嗓音沙哑,瘦但不弱,别看刘老师瘦,篮球场场上的速度可快了,一眨眼功夫就到了预定攻击站位,他大喊一声“甩”,沙哑富有穿透力的“甩”迅速引起被团团包围的数学老师宋建明的注意,抡起满是腱子肉的胳膊,一把就把球抛到对方篮下刘老师占据的位置。<br> 唉,我这“不争气”的刘老师不是抓不住就是投不进。本来是一场让对手猝不及防的喜剧,结果被刘老师生生搞成了悲剧,气的我们观战的直跺脚,刘老师在我们的唏嘘中屡败屡战,“甩”的声音更大了,后来我明白了老师的篮球赛本身在于锻炼,无关输赢。<br> 刘老师在篮球场 “急如闪电”,但课堂上却完全变了一个人,文质彬彬、慢条斯理起来。在我印象中,刘老师上课基本是一套西服,快步登上讲台,眯缝眼睛环视一周,漏网之鱼不调查清楚不开课,然后漂亮的板书课题,有意无意胳膊夹一下腰,双手按住皮带向提一下裤子,紧接着便带我们沉浸在语文课中,声情并茂、捏腔拿调模仿奥楚蔑洛夫,激情朗诵高尔基的海燕,为了学生更好理解孔乙己角色,用粉笔头排出九文大钱、这一切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br> 刘书代老师就是这样,用他独特的方式,在课堂上传授知识,更在生活中教会我们乐观和坚持。时光荏苒,中学搬迁改建,刘老师也于两年前退休,在此其间,我也曾见过刘老师,师生相见,颇为热情,在元龙离别时,那份不舍的情谊,让我忽然觉得这份感情已不仅仅是一种师生情,而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疼爱之情。<br> 多年后,当我站在城市的灯火里回望那段岁月,才真正明白它的馈赠。那些冻僵的夜晚、硌牙的饭食、宿舍里的嬉闹,早已在时光中发酵成醇厚的酒。而刘书代老师沙哑的“甩”声、粉笔排出的九文大钱、还有他提皮带时微微眯起的眼睛,像一串散落的珍珠,被我一颗颗拾起,串成文学的项链。<br> 如今,东岔中学的砖瓦或许已褪色,但那些在渭河畔背诵的句子、在煤油灯下抄写的诗文,依然在血液里流淌。每当提笔,我总想起那个瘦小的身影——他站在讲台上,用带着东岔方言的嗓音念:“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 那一刻,夕阳穿过教室的窗棂,照亮了飞舞的粉笔灰,也照亮了一个山里孩子贫瘠却充满可能的未来。<br> 2025.7.18下午于家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