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励节，桂苑流芳——吴家老太林氏孺人传

江清浩棣

柏舟励节，桂苑流芳

——吴家老太林氏孺人传

子纪

吴家老太林氏孺人系泗溪白粉墙林正瑀之女，国学生吴光伟第五个儿子维侃之妻，生于嘉庆乙卯年（1795年），卒于光绪辛巳年（1881年）享年87岁。丈夫吴维侃去世时，儿子祖坦（字宗履）才4岁，林氏一手将其拉扯长大，后获取监生，娶三门垟武生陈太昌之女为妻，生四子三女，长子武满，例授千总衔，娶筱村东洋布经历卫林桂芬之女为妻；次子武榜，监生；三子武品，国学生，娶新梨监生陈圣代之女为妻；四子武讷，布政司理问；长女适翁山新梨庠生翁梦龄；三女适筱村东洋庠生林扉开；一时成为梧桐垟乃至十里八乡的名门望族。

同治十三年孟春，梧桐垟的晨雾尚未散尽，吴家大宅已飘起袅袅炊烟。八十岁的林太孺人坐在雕花木椅上，望着满堂儿孙身着青衫彩服前来祝寿，鬓边银发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这热闹场景让她恍惚想起四十五年前那个刚过完年的午后——丈夫咽气时，四岁的幼子宗履攥着她的衣角哭喊“要爹爹”，而她紧攥着那床补丁摞补丁的棉被，指节捏得发白。彼时的她，怎敢奢望有今日这般四世同堂的荣耀。

时光倒回道光十年正月十二，天空骤起乌云，梧桐冈下的吴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吴维侃积劳成疾，四十六岁便撒手人寰，留下年仅四岁的宗履与三十出头的林氏。灵堂前的白幡在寒风中抖索，恰似林氏此刻的心境。丈夫临终前望着她的眼神，有不舍，更有托孤的千钧重负。她轻抚宗履冻得发红的脸颊， 他还不懂“永别”的份量，只知父亲再也不会驮着他去摘果子了。

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倒塌，如同漏了风的破船。棺椁尚未入土，族中便有人劝她改嫁：“你还年轻，带着奶娃怎么活？不如找个好人家，日子总不会这么苦。”林氏将宗履紧紧搂在怀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也浑然不觉。她望着丈夫的牌位，一字一句道：“夫君临终托孤，我若走了，九泉之下如何见他？”

为守住这个家，林氏开始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劳作。白日里，她在田间种稻；傍晚时分，到溪边浣纱；夜里则在油灯下做针线活。

最艰难的是筹措学费。宗履到了启蒙年纪，林氏咬牙决意送他去私塾。听说山里的笋干能卖钱，她便每天天不亮就背着竹篓上山。一次雨后路滑，她摔进山沟，膝盖磕出大口子，鲜血染红裤管。她撕下衣襟草草包扎，仍将半篓笋干背回了家。私塾先生见这妇人如此坚韧，便少收些学费，还常夸宗履“眉宇间有股韧劲，像他娘”。

宗履十岁那年，家中连买灯油的钱都凑不齐了。林氏见儿子在月光下背书，影子被拉得老长，心里像被针扎一般。她想起古人“丸熊教子”的典故，索性将稻杆烧成灰，在灶台上教儿子写字。

林氏不仅教儿子读书，更教他做人。有次宗履与邻居孩子争摘果子，还把人推倒了。林氏让他跪在父亲牌位前，自己则提着一篮鸡蛋去给邻居赔罪。回来后，她没打没骂，只说：“你爹在世时总说，读书人要先修德。你连这点度量都没有，读再多书也没用。”

道光末年的一个冬日，宗履拿着监生录取通知书冲进家门时，林氏正在纳鞋底。她接过那张纸，手止不住地颤抖，泪水落在字上，心里却乐开了花。已近五十的她，鬓角早已染霜，背也有些驼了，此刻却突然挺直腰板，走到丈夫牌位前上香：“维侃，你看，宗履有出息了。”那天，她破例买了块肉，炖了锅萝卜排骨汤，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模样，自己一口未吃，只是笑着抹眼泪。

宗履成家那日，林氏为新媳妇陈氏梳头，轻声说：“我们家不富裕，但规矩不能少。待人要诚，持家要俭，这是祖宗传下来的。”陈氏虽是武生之女，却温顺贤淑，侍奉婆婆恭敬有加。有次林氏风寒咳嗽，陈氏夜里抱着孩子，仍起身三次为婆婆盖被，熬姜汤。林氏常对人说：“我这媳妇，跟亲闺女一样贴心。”

时光荏苒，宗履的四子三女陆续降生，林氏成了太祖母。她虽年事已高，仍操劳不辍，教孙辈认字，陪媳妇们做针线活，偶尔还去菜园摘把青菜。

宗履长子武满考中武秀才那天，骑着高头大马回乡报喜。林氏站在门口，望着孙子身披红绸，忽然想起当年丈夫送她的那支桃木簪子——那是他们唯一的定情信物，早已磨得光滑发亮。武满要将簪子换成金的，林氏不肯：“这木头簪子陪我走过最难的日子，比金子金贵。”后来武满获授千总衔，每次回乡都先给祖母请安，再将俸禄悉数交给母亲陈氏，说：“奶奶教我们要顾家，这规矩不能破。”

同治十二年，地方官将林氏守节抚孤的事迹上奏朝廷，慈禧太后亲下懿旨，赐“节孝”匾额，还拨帑银建牌坊。为守节妇女建牌坊，是朝廷对她最大的褒奖，也是她无上的荣耀。牌坊建于村口上塘路边，后因历史原因遭破坏，只剩“圣旨”牌石留存于宗祠。

次年正月，林氏八十大寿。孙女婿翁梦龄请来前寿昌县学训导包涵撰写寿序，府县官员也前来贺寿。包涵在寿序中写道：“节安早兆夫亨嘉，而大年愈滋其福泽”，正是此刻的最佳写照。

光绪七年深秋，林太孺人溘然长逝，享年八十七岁。临终前，她望着满堂儿孙，指着墙上那支桃木簪子，断断续续道：“守好……这个家……”宗履泣不成声，承诺定不负母训。

出殡那日，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来送行。有位老妪哭着说：“当年我家断粮，是林太婆送了半袋红薯，不然全家都活不过去。”还有个曾是乞丐，如今已是小商贩的人，捧着两匹布来当祭品：“我当年在吴家门前讨饭，太婆不仅给吃的，还资助我学手艺，说不能总靠乞讨生活。”

宗履后来常对子孙说：“你祖母这辈子，就像那牌坊下的基石，看着不起眼，却撑起了整个家。”而吴氏族谱中“林太孺人柏舟励节，抚孤成立，一门雍睦，桂苑流芳”的记载，正是对这位平凡而伟大女性最质朴也最崇高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