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八则

老笨

退食后，余以癖好重温《古文观止》，复览《世说新语》《浮生六记》。读之欣然，忽起效颦之念：何不仿其笔法，捉笔为记？录浮生琐屑、耳目所及、胸中块垒。今不自量力，草成日记八则，聊以自娱，兼存岁月痕迹。

　　日记之一：市集竹耳记

晨入市，购蔬果毕，将出。见一隅人聚如堵，趋观之。有妇倚电驴而立，大声呼：“竹耳！养生精品！”旁一中年妇应声赞曰：“诚然，价廉物美，吾食之数年，身健神清矣！”众闻之，意动，争相购取。

予方踌躇，忽一妇人近前，经自呼者车上囊中取竹耳一撮，示予曰：“味绝甘。吾家稚孙，旦夕索食竹耳炒卵，弗厌也。”询其价，对曰：“此间贱售，斤值六十钱。若网中购之，非百钱莫得。”予为其言所惑，信其嘉好，遂称四斤。

当是时，此妇悄然引去。予取机欲付费，初学扫码，屡试弗成。呼者妇曰：“吾为汝扫之可也。”正操作间，予偶瞥见方才力荐之妇，立于数步之外，与呼者目语瞬动，相顾莞尔。而顷之购者皆散。予顿悟，恐堕虞中，即曰：“不购矣！”

呼者妇色变，初则強留，继则哀恳，劝少购亦宜。予意甚决，终未付费。予行数步，一老叟潜近，附耳低语：“幸也，若购，亏大矣。”笑谓予：“观君举止，似鲜入集市，未知其间机巧耳。”

后数日，予过其地留心察之，果不复见呼者踪迹。盖得利则徙，狡兔三窟焉。嗟乎！市井之水深矣，几为所欺。勿贪小利，勿轻盲从，慧眼常开，斯为至要。

　　日记之二：雨钓三鳞记

梅雨时节，阴晴变幻。余晨起沿河徒走，骤雨如倾，忽趋避于凉亭。雨帘似织，不见停歇。

忽见一中年钓叟，冒雨徐来。周身淋漓，略整衰笠，即踞亭畔，振竿远掷。钩坠河央，迅疾收，复掷之。如是者数，未及一刻，竿如满月，银鳞泼刺，惊现巨鲢，重约七八斤。众皆啧啧。

雨势益沛，滂沱未减。叟神愈奋，再抛纶线。不刻又起一花鲢，较前尤硕，约十余斤，翻腾若蛟。观者惊呼：“神乎其技！”

叟意方酣，三度飞钩。历半时辰，忽闻裂帛声，竿几欲折。只见青黑巨影跃波，乃二十余斤青鱼也。力博良久，终曳岸际。三鳞委地，圆硕若婴，人人目眩神摇。

俄项，叟之父荷数囊至。父子蹒跚负囊，踉跄没雨而去。自叟至迄鱼归，计仅一时许耳。

众或疑：岂晨鱼饥索饵耶？或云：莫非雨激鱼性乎？复叹：抑钓叟之术通玄？愚以为上述皆然，天时、地利、人力三者聚合，遂成奇观。雨助其声，鱼不疑饵。水府震荡，鱼性豁然。钓叟冒雨而作，正乘鱼之躁也。其父负囊应时，乃“谋定而动，知几其神”也。

　　日记之三：王氏发艺记

某里小区，梳栉鳞次，五步一灯，十步一幌，彩柱闪烁，招徕剃客。然众店门可罗雀，唯王氏店终日人满，不预则候，不候则难即剃。余观之良久，得王氏兴隆之由，盖有三端。

其一曰情热。虽新客初至，亦如归故里。王君善言，所言皆趣。初见如旧识，寒暄间消疏。其二曰艺精。不做模剃，每剃必尊客意，反复商酌，至客颔首乃下剪，故所作客欢。其三曰价平。数载未增锱铢，以质优价廉求长益，非图一时之利。

忆余首至王氏店，时顶发已稀，寻常匠人三剪两刀即毕。王君却复问吾所欲，剪罢取镜置吾脑后，细道边际长短之宜，自后遂为常客。今观店内，笑谈不绝，非独为剃头，实以情相交也。

夫同业而殊者，何哉？或曰技，或曰价，然情之厚薄，心之诚伪，乃根本也。市道之中，多求速利而忘本，而王君则反然，守诚重情，不唯剃之惠。世之百业，何莫如此？今人常叹生意维艰，然观王氏之例，当知诚与情，乃立业之基，可不慎欤？

　　日记之四：牙疾荐膏记

予患齿痛数日，乃赴医所，医者视之，曰：“无碍，浅龋也。先‘舒适达’涤齿，观其效，不效，再它术。”

遵医嘱，予径往市中购膏。遍寻货架，未见。正犹豫间，一柜姐趋近，问其故，予以实告。柜姐笑曰：“妾荐一膏，亦佳。拙夫亦患齿疾，常年用之，治龋甚好。今正折之，君可试矣。”

予闻其音，似同乡，问之，果然。遂闲话家常。予问：“工作累乎？薪高耶？”柜姐曰：“劳作不甚苦，薪弗丰。然觊觎此位者众，无尔汝之交，不得入也。”予异之，问其故。柜姐曰：“市中每日有货打折，岁终无休，轮次出售。吾等近水楼台，循折遴购，或用或囤，日积月累，可抵若干烟火之耗，不啻增薪也。故多人羡此职。”

予恍然，遂购荐之膏以归。漱齿旬余，齿痛渐消。

噫！予之齿疾，若因一时无膏而弃，或非信柜姐之荐，则未必趋消。故曰：遇事则变通，不可固执。医者之言，固当信，然灵活应变，亦不可少也。

　　日记之五：市井健身记

市井健身者，公园集大观也。

朝夕流转，人影幢幢，四时皆然。尤踏歌者浩荡，或十余人如幽谷清泉，或百余人汇似潮涌。衣袂翻飞，随乐舒卷，执扇流苏，浑似蝶海。疏木僻静，翁媪习练太极，似流水绕石，动静相依，浮沉互济，一招一式乃身心对话。巨幅彩屏，歌咏之友，列齐习唱，素手按拍，清歌袅袅，令游人却足欣闻。九曲回廊，俦侣骈肩，应律而动，回旋于方寸，摇曳以神飞。神鞭者，奋力抢臂，霹雳贯耳。陀螺者，绳鞭霎手，陀螺应声跃动，初则似醉汉蹒跚，俄而若金轮破雾。空竹者，手眼灵动，其声嗡鸣如蜂群低回。戏羽者，腾跃击打，羽来如棱。地书者，蘸水挥毫，墨迹遒劲。棋枰对弈者，则凝神屏息，俨然庙堂运筹。

最是掼蛋之局，分列排开犹龙门阵，牌声如骤雨倾盆。观者里外三层，或抚掌，或拊髀，或瞠目扼腕。忽闻一桌喧然，盖因契牌误，顿足争执。更有性烈者面赤颈粗，竟至挥拳相向，顷间牌阵纷乱如风卷残云。众人竭劝，几轮回，终和好如初，赛复然。

至若玩鸟数叟，提笼啜茗，闲话短长，时浴鸟诀，时食饵方。瞥闻樊笼八哥高鸣“如意，如意”，声若稚童学舌，众皆拊掌轩渠。

市井健身图景，生机所聚，即见太平。

　　日记之六：酣饮悟节记

数人皆致仕，昔相得甚欢，退则数聚，衔杯为乐。多善饮，竞较酒力，每至昏昏然方罢。或有规之者曰：“老躯宜惜，何纵饮若此？”众皆笑曰：“昔竹林七贤，饮啖自适，千古佳话，吾等效之，亦雅亊也，何过之有？”

某妻者，恶夫酣醉，辄怒斥：“酒入尔口，非他人強灌，何怨‘盛情难却’？汝自贪杯耳！”次日聚，以妻言告众。

众闻言，相视而笑，谋曰：“当邀之赴宴，使亲尝其味，则自解矣。”

宴日，特遣人请之。妇至，辞曰：“妾不饮，望诸君谅。”众已蓄谋，闻言皆不应，反起而劝。或赞其贤，或颂其姿，強以杯进。妇辞，某忽欲跪，妇大窘，不得以沾唇许。又有曰：“彼则饮，吾则拒，轻吾耶？”妇无奈，复饮。未半席，已醉。

夫作鬼脸，送归。妇呕逆不止，急医吊液，次日午后方苏，若大病。忽执夫手曰：“前错怪汝，席间相逼，非人力可拒。往后饮，能避则避，亦当慎之。”

夫以告，众击案大噱：“妙哉！‘拦路虎’除矣！”复聚宴，举杯相庆。然众思妇之醉态，惨不可目，念己皆亦桑榆，仍逞往昔斗狠，或致不测矣。”遂相议立约，自此量腹随饮，勿強求，三爵而止，归必互报，俟众复乃安。

后聚仍频，杯仍举，然无复昏醉。客问：“昔效七贤，今何敛？”众曰：“七贤饮自适，吾等享余年，当适不纵。纵则悲，适则乐。”

噫！饮之为事，小也，然见处事之智。虽起于一杯，其省悟之理，岂独在酒哉？

　　日记之七：油厄警心记

予觉油将竭，遂趋油坊。但见小车列阵如长蛇。问方知：翌日油值将昂，故众人争趋若鹜。余颔首，亦随队候之。

移时，绿衫侍者来，伸手索卡，曰：“须用油卡，无卡者先办。”余愕然，问：“现金、支付宝、微信若何？”对曰：“勿为。”环顾左右，有车主蹙眉，或叹或咒，终无奈趋附办卡。

余心有不忿，遂上前与之辩：“尔为服务业，当思客之便，岂可设此门槛？”对方执言：“掌柜定制，小二不敢违。”言毕，转身不复应。

佘怒甚，气血上涌，愤愤自语：“绝不就尔规，弗信无油！”。油坊前有歧路，通正道。余怨火中绕，径踩油门，目不见符，直冲入通衢。忽觉天地异色，前后左右，人车皆止，唯余一车独行。心下一凛，暗呼：此非闯朱符耶？行未远，见另油坊。何来油卡之邪？俄而油满，扫码付款，全程不过片刻。

归途，愈思愈灼，如负芒刺。至夜，手机忽震交管信息：冲赤旌之禁，扣六分，罚二百钱。查迹寻踪，果是油坊歧道情景。

独坐窗前，细思此厄：油坊者，便民之举，今反以办卡没障，拒人以外，何其业道？实乃欺客之举。然油坊棋布，择其心仪者，何怒之有？符者，道路之纲也。纵有怨气，亦当敛神以静，笃章而行。挟怒驾车，无异于玩火。扣分罚款，实乃自取。当以此为戒，警心铭骨耳。

　　日记之八：《天道》观后记

余素不喜长篇，亦厌续剧，嫌其冗长，费目劳神。偶因友荐，观《天道》剧，心为之夺，一遍难瘾，再而览卒。犹未尽兴，遂购豆豆三书，竟读之不辍。

书中丁元英者，鬼才也。人谓其似鬼如魔，非寻常之辈，实为超人。运筹如范蠡，料事若孔明。其“文化属性”，如庖丁解牛，入木三分。

天道人道，难辩也。丁虽悉天道，却困于人道。观其格律诗布局，本欲渡王庙村众生，然天道运行，岂尽如人意。芮小丹殉道示“当生则生”，刘冰贪嗔证“劣根自戕”，林雨峰刚烈喻“刚折強亡”。此三子之没，皆如秋叶离枝，逆知使然。

余掩卷长叹：丁元英左手翻股市云雨，右手点王庙村枯灯，虽夜算星辰，深谙天道如雾，然终不免“赔了夫人又折兵”，飘然远遁。其智可通玄冥，其力终难回天。正如先圣孔子喟然：“尽人事以听天命。”

嗟乎！《天道》之教吾者，亦悟其“神即道，道法自然，如来”之所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