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星·华·火·烛:闪光的足印</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彭兴衡</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二章 红色年代:懵懂青春与人生岔路(1967 - 1972)</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2.星火蒙尘:五七中学的跛脚圆规</p><p class="ql-block">腊月的风刮落了校园梧桐的叶子,也刮走了我继续上学的希望。高中两年的光阴,连同那个被时代冰封淬灭的大学梦,最终压缩成眼前这副行囊:一端是洗得单薄、难以承重的被褥,另一端是卷了毛边的课本与褪色的搪瓷缸。口袋里还有一张钢笔填写的《毕业证书》——一个仓促而沉重的句点。</p><p class="ql-block">我挑着行囊回望"银溪高中"校门油漆写的字,不敢流连,便踏上回家的路。面前,一条黄土路在冬日萧索的原野上逶迤。它通向名为"家"的方位,也暧昧地伸向无垠的山峦田畴。回家的路比来校的路更远,二十里路耗走了一个黄昏。</p><p class="ql-block">到家时,暮色低垂。母亲候在门边,接过行囊,一进门就告诉我一个消息:"公社罗书记说要你去五七中学当民办教师。"</p><p class="ql-block">"当老师"?这字眼在心中轻轻一顿——眼前浮起那些年被蔑视、被推上斗争台的师长身影,"臭老九"的标签像冰冷的烙铁。绝非心之所向。我木然伫立。</p><p class="ql-block">母亲解读着我的沉默,语气急切起来:"轻省劳动呢……风吹不着,日头晒不着……顶男劳力工分!每月还有八块钱!"她皲裂的指尖在印着丰收图案的粮票上反复摩挲,将"八块钱"三个字说得比算工分的口诀更响亮。她盘算着这"出路"——家里是"四属户",七口人(奶奶、爸妈加我兄妹四人)像在风口摇摆。父亲在异地的工厂,底下三个弟妹,最小的才三岁。十八岁的我,单薄矮小,挣不足男劳力的全工分,家中分粮便是忧愁。这份"安排",是贫瘠岁月里唯一能抓住、填补家计窟窿的、凉而硬实的泥砖。</p><p class="ql-block">我接受了,没有丝毫的感激。</p><p class="ql-block">年前,我参加了民办教师例行的"岗前培训",内容空洞如掠过野地的风。</p><p class="ql-block">正月初八,扁担再度上肩。新年"出行",兼着"新职"赴任,在困顿时日里被赋予双重的微光。乡俗的仪式一丝不苟——烛焰跳动,纸钱焚起的青烟,缭绕着对"天地"无声的祝祷。炮竹噼啪炸响,试图为前路助阵,却在激昂处蓦然哑声——引线断了!父亲赶紧续点,一阵急促的爆鸣追上了我的脚步。在红纸的碎屑与未尽硝烟的匆忙里,我踏上了通往"五七中学"的岔路。</p><p class="ql-block">所谓的五七中学,是一溜仓促垒砌、低矮歪斜的土砖平房,趴在焦黄丘陵的褶皱里。山野只疯长着荒草。屋后环着三五级不成样子的梯田,谷底蓄着一滩浑浊的天然水。每一寸空间弥漫着农事的气味,唯一缺失的,是书籍油墨的暗香与书声的回荡——一个强行嫁接上"学校"空名的农场胚子。</p><p class="ql-block">第一次全体会议。铅印的"57指示"文件在桌上摊开,校长公式化的欢迎词迅速被抽空,时间旋即被铅印的"57指示"填满:学习、重申"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工、农、军是正道,"批判资产阶级"是灵魂。校长反复叩击核心:"吾校以学农为根基!"字字如同嵌入木板的铁钉,宣告着课堂的方寸终将被泥土与作物占据。</p><p class="ql-block">此后的日子,田埂是真正的课本,劳作是唯一的真经。一周六节语数课如滑过旱地的浅流,瞬间被广袤的农事吞没。我笨拙的双手,渐渐习得犁铧的深浅、耙平的诀窍,以及瓜豆藤蔓生长的密语。教那些课本上的字句?那只是"工作",一种在洪流般"劳动"定义边缘游移的点缀。</p><p class="ql-block">还有一个极其重要任务是写标语,写纸质标语不难,难的是悬崖上写石灰标语。一次,当地大队凌书记交给一个任务:在鹅公山悬崖上用石灰浆写"毛泽东思想万岁"七个字,要字高二米。他同我来到现场,天呀!三五丈的悬崖,怎么写?</p><p class="ql-block">好在凌书记协助我,他叫人背来长楼梯,帮我调石灰浆,伐荆棘,扶楼梯,写呀写呀,从正午写到日落,七个比我个子还高一截的七个字——"毛泽东思想万岁"写完了,凌书记啧啧称赞:雄壮,漂亮!</p><p class="ql-block">这时肚子饿得叽咕叽咕叫,我便对凌书记说"肚子冒力哒,哪里能弄歺点心呷(吃)?"凌书记那张刚才还笑的脸顿时严肃起来:"宣传毛泽东思想还计较一歺点心是不!比起旧社会的苦这算嘛咯!"一句"毛泽东思想"让我不再启齿,也不敢启齿。石灰浆灼伤的手摸着凹瘪的肚子,没有食物,满是怨气。</p><p class="ql-block">真正的考验,是"臭老九"们必须劳动改造。假期一到,"双抢"开始。便如滴配般汇入生产队的洪流。在那里,我遇到了续敬梓——一位武汉某大学下放的老教授,五十来岁,旧式知识分子的身形套在粗布衣里,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气息。他枯指捏锄的姿势像握圆规,掌心磨出血痕却仍保持着解微分方程时特有的三指握姿。</p><p class="ql-block">一次,队长指派他"勾垅",他摸索半晌,将土块堆拢成丘。队长见了指着土堆厉喝:"要你勾垅(平整)!不是勾拢(堆积)!"</p><p class="ql-block">老教授躬身时,粗布衣襟划出微积分般精妙的曲线——枯指捏锄如握圆规,在贫瘠土地上演算无形的公式。队长冰冷的训斥泻下:"书念得越多,人倒越是蠢!"被训斥后,他低声喃喃"勾股弦定理……",仿佛这是唯一能锚定认知的救命绳索。</p><p class="ql-block">这训斥声如鄙夷的鞭子抽打在无形的尊严上。我埋头修整自己的田埂,暗自绷紧了弦。若轮到我,那份不堪想必同样真实,只是此刻替续先生感到一份无言的苦涩。</p><p class="ql-block">五七中学的一年光阴,在泥浆中滚过。我熟稔了泥土的温度与作物的节律,锤炼成一个半吊子农夫,还能从学校农场买到低于市场价的谷子、豆子。而我的学生呢?他们明澈的目光本该映照符号的澄澈、文字的光泽,却只被这"田野课堂"的泥土气息浸染,在泥泞中摸索前行的脚步。这份认知的亏欠,沉甸甸地坠在心上——我愧对我的学生。可这份遗憾,又该指向何方无形的碑?</p><p class="ql-block">土坯垒砌的"殿堂"里,知识的薪火早已被吹得奄奄一息。我们领着一群懵懂少年,在荒芜中搬运一块块蒙尘的砖石,堆砌着名为"学农"的迷障。远处,老教授续敬梓在队长刻薄的"越读越蠢"的论断下艰难挪动的身影,是那个时代烙在智者身上的伤痕。而在这一切喧嚣劳作的尽头,那些本该照亮心灵的定理公式,依旧如那断引的炮仗,徒剩一声戛然而止的回响,消散在黄土路的尽头与空茫的心壑之间。</p><p class="ql-block">那短暂一年里,我在泥土中习得的犁铧轨迹、瓜豆的生长刻度,学生们在泥泞中磨出的掌茧,连同续敬梓面对土坯堆时的无措,都像一把跛脚的圆规——在时代的纸页上徒劳地打着转,既画不出知识的圆满,也量不准理想的距离。这把圆规最终在黄土里生锈,成为我们这一代人精神迷途中最沉默的证物。</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待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作者简介:</span></p><p class="ql-block">彭兴衡,笔名村夫野老,湖南衡阳人,1953年生。函授大专学历,从军从教四十载,现为退休教师。平生雅好阅读,勤于笔耕,虽偶有拙作成篇,然多为自娱之乐,未敢期登大雅之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