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城市如人,生而具魂。</p><p class="ql-block">山山水水的骨架间,流淌着无形的血脉,跳动着有温度的心脏。每座城都有其独特的呼吸韵律、性格脾气,那是时光在市井烟火间沉淀的人文精魄,是万千生命共同酿造的精神陈酿。</p><p class="ql-block">平和、包容、崇德,就是千百年来松溪的城市性灵,至今如乡俗未改,禀性难移。</p><p class="ql-block"> <b>一</b></p><p class="ql-block">平和的种子,早在山河布局时便已埋下。</p><p class="ql-block">北纬27°,是地球地貌、生物和文化多样性最为丰富的一个纬度,松溪有幸坐落其间,坐享其先天之利。</p><p class="ql-block">松溪四境,环山如带。这些大山,虽然挡住了松溪人外望的眼光和闯荡的脚步,却也挡住了西北而下的寒流,东南而上的台风。这里属中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冬无严寒、夏无酷暑;降雨充沛、风调雨顺。天选之地,松溪人不要与天斗。</p><p class="ql-block">虽说是“八山一水一分田”,但山上植被繁盛、土层肥厚,山下土肥水美、物产丰饶,“万类霜天竞自由”。世代“居田者,勤身而乐业(《建安旧志》)”“水无涓滴不为用,山到崔嵬犹力耕(清版《松溪县志》)”,先天不薄,后天不怠,这片土地上创造出以百年蔗、大冬瓜为代表的辉煌农耕文明。乐土安身,松溪人不要与地斗。</p><p class="ql-block">“松溪制邑,僻处深山,迭嶂重岩,环绕县治。”更重要的是即使在滔天的战火和灾荒,四界山带也能化身为庇护生灵的城垣。虽是众山封路,但天开一隙,穿境而过的大溪打开了一个窗户,让外界的文风时尚和人流物流,得以挨身而入。“我家石壁乐幽栖,桃柳荫中路转迷。生客有时愁出入,此间仿佛武陵溪。”</p><p class="ql-block">远离政治中心,远离战火纷争,却可以在透进盆地的文化阳光下沐风而行。偏安一隅,松溪人不要与人斗。</p><p class="ql-block">主席曾有名言:“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松溪人不须争不善斗,却也自得其乐。环境不折磨,自己不折腾,于是在漫长的历史中,进化成了安分守己、安居乐业,不思冒进、小得既安的平和性格,并成为松溪地域文化中最鲜明的特点。</p><p class="ql-block">原南平市政协主席张建光先生在其大作《松溪之柔》一文中写道:“邻县到松溪来闹分县,当地人既不反对,也不围观。‘文革’时期,各地‘文攻武卫’硝烟弥漫,松溪城从早到晚都静悄悄的,怎么‘造反’都‘造’不出多少动静。当地人的方言虽然属于建瓯语系,却最为柔软动听。”建光先生将其归结为“温良恭俭让”,认为这是松溪人性格的主基调。</p><p class="ql-block">成岭,成峰,都需要站在离庐山不远不近之处。长期工作在邻县,又富有洞见历史的文化情怀、见微知著的客观审慎,建光先生一语道破,如同惊醒了梦中人。从此,我开始了对松溪人文性格的思辨和批判。</p> <p class="ql-block"> <b>二</b></p><p class="ql-block">“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p><p class="ql-block">松溪人的这种“平和”,开始于空间地缘,终归于文化血缘,并像生物学上的基因,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形成了鲜明的伦理韵味。</p><p class="ql-block">家风,正是这种伦理的血脉传承。</p><p class="ql-block">被誉为“三代簪缨”吴村吴家,出了松溪历史上的最大官——吴执中。虽然他在朝堂上不畏权贵,屡批龙鳞,但吴家传下来的祖训却谆谆教诲:“一朝恼人,致恨深而结怨,惹起祸因!”在吴执中看来,居庙堂之高的耿忠,是治国之要,而过日子吧,还是和风细雨的好。</p><p class="ql-block">黄姓,在松溪人口排名第六,算是大姓望族了,在族谱中赫然写着:“三诫我儿好立身,衣冠整肃壮精神;行规坐矩亲贤友,脱俗离庸务正人;虫蚁至微犹解化,蛇龙处屈尚能伸。”执身处世,循规蹈矩,安然立命,屈伸自如。</p><p class="ql-block">这种平和,因是自小的熏陶而显得理所当然。“何必弄险,何必斗殴;小心安分,清白人家”,这两句民间韵文,出自于《四言杂字》,是松溪流传颇广的童蒙读物。它虽不如“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为官方印布,却朗朗上口,言简意深。</p><p class="ql-block">“……第六富,守身富,不肯为非犯法度;第六穷,斗气穷,爱打官司逞英雄……”“萝卜生成,富贵容(宽容、包容)成”“树高易折,人高易驼;果红易落,人红易耗”,这些歌谣和民谚,被收进了《松溪民间文学三套集成》,以民间遗风和存史遗世的方式,固化了松溪人的处世哲学和生存智慧。</p><p class="ql-block">和这些文字互为标注的,就是松溪与人为善、与世无争的气定神闲,最为代表的便是“大樟树下讲道理”的习俗。</p><p class="ql-block">河东乡大布村的中央巷头,临河的渡船码头上有一棵老樟树。樟树下是大布村民十分景仰的讲理地方。在“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旧社会,平头百姓是最不愿意到县衙门去打官司的。赢,百姓苦;输,百姓苦。邻里乡间,有个红脸的事,都到大樟树下摆说道理,请村里老人评判是非曲直。理不说不透,赢家欣欣,输家喏喏,在一串鞭炮响后,积怨立消,从此,抬头不见低头见,相逢一笑泯恩仇。</p><p class="ql-block">选择在古樟树下讲道理,还因为这里是大布最热闹的地段。在古樟树下讲理,很快就能一传十、十传百,做到家喻户晓。在樟树下讲理这一约定俗成的规矩,在大布村世代相传,从古代一直沿袭到今,不但经久不衰,而且不断发展完善。</p><p class="ql-block">上善若水,松溪人的“平和”,如同静水流深,水面无波,水下千寻。</p> <p class="ql-block"><b> 三</b></p><p class="ql-block">性格无所谓好坏,只看是否合乎时宜。</p><p class="ql-block">城市性灵,既非与生俱来,自然也非一成不变。它悄然附着于城砖墙缝之间,又弥漫于街衢人烟之上,在时光的烟云里,它如一条暗河,随世事起伏而悄然改道。</p><p class="ql-block">“沉舟侧畔千帆过”,曾几何时,偏安一隅、富庶一方的松溪,拥有发达农业文明的松溪,被呼啸而过的工业文明、信息经济远远地抛甩开来。原来庇护生灵、呵护文脉的大山,成了松溪努力与时代同步的最大羁绊。长期的封闭状态与盆地心理,长期的平和中庸与不争不冒,使松溪观念更新、发展开放的步伐在迟疑中前行,松溪和发达地区的差距愈拉愈大。</p><p class="ql-block">青山依旧,风韵犹存,只是“养在深闺人不识”。松溪,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p><p class="ql-block">知耻后勇,穷则思变,于是,松溪人开始了发狠的追赶。</p><p class="ql-block">“负重拼搏、奋勇争先”“做刀锋、当前锋”“跨跃式发展”“绿色高质量发展超越”的号召,频频出现在各式的动员令和全民行动之中。蓦然回首处,灯火正阑珊。随着松溪高速和衢宁铁路的相继开通,特别是互联网的普及发展,曾经蜗居闽北一隅的松溪,如同小家碧玉,走出闺房,走进了大众的视野。千年以来,平和性格存在的地缘时空,转眼间失衡,小城如同<span style="font-size:18px;">从暗处陡然走出的一阵眩晕恍惚。</span></p><p class="ql-block">推土机的轰鸣惊醒了旧梦,砖瓦木梁委地成尘。高耸的玻璃幕墙便拔地而起,反射着天光云影,也映照着人群行色匆匆的面孔。小城仿佛被注入了强心针,陡然变得亢奋而耀眼。于是小城的性灵,便在一种奇异的割裂里飘荡:一面是曾经盘根错节的小巷记忆,如深埋地下的老树根;一面是次第亮起的霓虹灯带,在楼宇间奔涌不息。小城被新生的力量推搡着、重塑着,却又在钢筋水泥的缝隙里,固执地保留着旧日的呼吸节奏。在城市的喧嚣中,总有一种平和的力量,它不是平庸的沉默,而是历经繁华与沧桑后的宁静沉淀。</p><p class="ql-block">这个平和小城,其性格如一杯温吞的本地白水酒,初尝只觉醇和,久品方觉后劲绵长。它不尚浮华,安于本分,将最深厚的情义与最坚韧的生命力,都沉淀在那些缓慢流淌的日常光影里。它安守着一隅水土的平静,亦在无声中积蓄着抵御风浪的力量。这个平和小城,是温厚里藏着骨鲠,是平凡中透着韧劲,温润中不乏坚硬。它不言不语,却比任何豪言都更清晰地述说着生之尊严与从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