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尽头升起的太阳

勒俄伍叁

书摊前，一册薄薄的诗集正卧在旧书堆里，封面微微发黄。我随手拾起翻开，一张干瘪麦穗却从书页中悄然飘落。俯身拾起这枯黄穗子，指尖竟如同触着了些微的余温，隐约里还似嗅到了泥土里青涩的芬芳。麦穗悄然躺在掌心，我心中却蓦然想起，原来海子离开我们，已整整三十六度寒暑了。

那日黄昏，我踏着夕光漫行至镇外，心中翻腾着海子诗中那些灼热的句子。麦田深处忽然现出一位老农的身影，他缓缓弯腰，又直起，像是大地虔诚的祷告者，手中正紧攥着一把饱满的新麦穗。我走近前去，忍不住指着手中书中那干瘪的麦穗，小心问道：“您可知道，那写麦地的诗人海子么？”

老农抬眼望来，皱纹间目光沉静如古井，他缓缓道：“海子？就是那个写麦地、太阳，最后卧了轨的娃娃？”他叹口气，把手中的麦穗递给我看：“麦子年年种，也年年收，可人却是一茬一茬地走。他写的麦子，倒像是从自己血里长出来的。”老农粗糙的手指抚过麦粒，指缝间渗出麦子青涩的汁液，那汁液粘稠微绿，竟仿佛带着诗人笔下热切的生命浆液。

后来，我竟特意寻访至海子离世之地。山海关外，铁轨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伸向目力难及的远方。铁轨旁，几茎野麦正倔强地探出脑袋，风一过，便簌簌摇动。我蹲下身，指尖触到一粒嵌在枕木上的锈钉，寒气刺骨，它曾承载过多少沉重，又冰冷地目睹过怎样绝望的撞击？铁轨缝隙里，一颗麦粒不知被谁遗落，悄然嵌在黝黑的碎石间。风拂过，麦芒轻颤，如无声的呼吸，仿佛生命在顽石禁锢中依然执着地传递着微弱的信号。

返程列车在深夜里轰隆前行，窗外只有浓墨般的黑暗。车厢里灯光明亮，旅客们大多沉入梦乡，唯有我独醒着。不经意望向窗玻璃，我蓦然发现，那明净如镜的玻璃上，竟映出了满满一窗金黄麦穗的倒影！麦穗随风摇曳，层层叠叠，光影流转，仿佛海子诗中那无限丰盈的粮仓被无形之手打开了——麦浪无声奔涌，在冰冷的车窗上，漾开一片温柔而固执的金色光晕。列车兀自前行，忽然间车窗外远方地平线上，一道金红裂痕正撕开沉沉夜幕，那光越涌越宽，顷刻间竟烧透天幕，泼洒下满天霞彩，将麦穗的倒影都染得赤金一片了。我忽然想起海子那遗言般分行的句子：“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列车终于驶进小站，天光早已大亮。站台上，一个年轻母亲正指着初升的太阳，教她年幼的孩子说话。孩子咿呀学语，稚嫩的声音在晨光中飘荡：“太……阳……”那母亲含笑点头，俯身将一枚不知从何处采来的新麦穗，轻轻别在孩子衣襟上。孩子伸出小手，好奇地拨弄着那粒粒饱满的麦子，阳光恰好穿过麦芒，在她小手上筛下跳动的金色光斑。麦穗是青嫩的，小手是粉红的，光斑是金黄的，这寻常一幕，却像造物主新绘的画卷。

我默默看着，心头一暖：诗人虽已远行，但太阳照常升起，麦子年年生长，婴孩日日学语。原来那被铁轨撕裂的太阳，早已在人心深处重铸成一轮不落的暖阳了——它正以麦芒为针，以金穗为线，悄悄缝合着大地无声的创痕。

三十六载光阴，足够麦子熟了又种，种了又熟；也足够幼童长成，又带了自己的孩子来看太阳。诗人魂灵归处，麦穗倒映于车窗，婴孩学语于站台，那破碎的太阳被大地收回，却在天明时分又端然捧出，光芒如初，愈升愈新。海子卧轨之时，麦子已不是麦子；海子逝后，麦子又成了麦子——原来大地总以最沉默的坚韧，护持着生命与诗性本源的澄澈；它用麦穗上悬坠的露水，映照太阳，也映照人间不绝如缕的、朝向温暖的张望。

诗人身随铁轨远遁，而诗魂却如太阳，终将挣脱冰冷的轨道，冉冉升起于世代人心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