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旅乡间

李龙刚《文学作品专栏》

　　步旅乡间是一种消闲，亦是一种享受。

早晨推开大门，一股清爽扑面而来，瞬间，清朗的晨光拥抱了我。我望了望天空，回身锁了门，便开始了一日的步旅行程。

出了门向东向西，随心随意。穿过房屋拥挤树荫笼罩的村子，便容身于广阔的田野。田间有条宽阔弯曲的水泥大道，大道平坦而光洁。我迈着小步，悠闲地走在大道上，特别的舒服。我边走边观赏身边宜人的景色。春光明媚时，田地一望无际的麦苗，绿波荡漾，如同大草原一样。即将夏收时，麦子一片金黄，从脚下铺到横岭下灞河边，金浪翻滚，散放着麦香。夏至过后，玉米苗茁壮挺拔，俨然整装检阅的士兵方阵。道路两边的甘草呀，狗尾巴草，鬼针草，龙爪草，蒲公英等等，纷繁多样。它们在春风的抚爱中由嫩绿变成鲜绿，再凝成碧绿，绿茵成带，装饰路边。它们的花朵随着季节相继绽放，姿态各异，色彩缤纷。黄色的蒲公英金灿灿的，粉色的灯笼花羞答答的，紫色的牵牛花星星点点缀满了青藤。它们成群成片，交织成锦。看到它们我仿佛遇到故知，它们在招手，在微笑，在舞蹈，我的心也随之摇荡。走累了停下来，放眼南望。那连绵起伏的秦岭，山体陡峭，山峰巍峨，山林茂密，郁郁青青。秦岭脚下沟壑纵横，土梁交错，三五户人家掩映在一团又一团的林子里。

我喜欢爬上横岭，独立坡头，环顾四望。秦岭之下，灞河之滨，目之所及，绿田格格，村庄相连，屋舍俨然。每逢春夏，灞川上下，堆绿叠翠，黄绿，浅绿，墨绿，一笔带过，浓墨重彩，泼洒，渲染，蓬勃激发，眼前就是一片绿海，绿涛翻涌，而村庄就是海的岛屿。这无尽的绿，壮大了夏的气魄，爆满了生命的力量。回看身后，土梁如弧线，绵长相掩映。鱼脊似的土梁驮着村庄，或着村庄躺在凹洼的怀抱里。而我的脚下踏的却是绿绿的草地，草地开满了色泽艳丽的野花，让人爽目怡心。

我也喜欢悠悠漫步在村后深谷的道路上。道旁芳草齐腰，灌木丛生。两面土坡的槐树林密密匝匝，遮天蔽日。林中鸟雀喳喳，野鸡啼叫，甚是欢跃。时而伴有溪流潺潺，水潭如镜，草木倒映其中。而路上，时常会有成群的麻雀灵巧地跳跃，三五只喜鹊在我前面三五尺的地方若即若离，当我切近它们的时候，它们就振翅凌空飞走了。若是四月天，槐坡开满了白亮亮的槐花，整个沟壑弥漫着醉人的幽香！

在灞河长堤步行也挺不错。我每次来到灞河，习惯性地伫立桥上，吹着徐风，目光循着西去的灞水由近及远再向两岸扫视。河床卧着各样白石，沙滩铺满细软黄沙。河水清澈见底，玉浪翻滚，汹涌澎湃，水声震响，激荡耳鼓。我踩着碎石和细沙，漫不经心地走在河堤路上，岸边湿地有大片碧绿叶子颀长的蒲草，有高过人头密不透风的芦荻。到了秋冬，香蒲长出果穗仿佛擎着一只只褐色的蜡烛，白亮亮的荻花在阳光下晶莹剔透。若是黄昏，天上半轮落日，霞光彩云，水面微波粼粼，晃碎了落日的倒影。如遇奇景趣事也会灵感顿来。有次岸上正行，忽然惊动了苇丛里一群白鹭，白鹭扑棱棱冲上蓝天，飞向远处。一时兴起，吟诗一首:

独步沿岸归，

闻听灞河水。

行至水陆湾，

惊得白鹭飞。

大山不同季节的风景，令我心驰神往。春夏攀援上山脊，登高望远。高处，峰峦簇拥，山岭层叠，连绵起伏，犹如波涛汹涌的大海掀起绝色的巨澜。脚下，纵横交错的沟壑山梁，都填满了绿色，这绿色就如翻涌的波浪，向远处传荡。无论那里，那层次分明的绿，浅淡鲜亮，碧翠如墨，翠色欲滴，浓得欲流，我得感叹中国文字词语的精准美妙，形容得如此形象生动。这绿新鲜亮净，如同绿色的血液，浸入眼睛，渗进皮肤，注入血脉，融进心肺，让人沉醉安静，浑身舒服的惬意安闲。深秋之季，扑进大山，翘首瞭望，山上红叶如霞，黄叶如金，绿色如墨，层林尽染，绚烂多彩，一眼望去，大山好似披着多层的霓裳，在飞翔，在炫舞，让我视觉熏染，心随境转，流连忘返。雪花飘飞时，我独自一人向秦岭山脚开进。我走在雪地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步子越来越慢，位子越来越高，尽管朔风凛冽，可身体却无半分寒冷，倒是暖融融的。当我走完村子，便到了秦岭脚下，几乎扑进大山怀抱。这时，我眼前是一个银装素裹、粉妆玉砌的世界。一道一道的雪梁驮着一座座雪峰，山上的松柏仿佛一个个身着白色披风的战士，近处的树木都是琼枝玉叶。山脚下的村子正躺在一个山窝窝里，高低错落、横七竖八的屋顶都是厚厚的雪。远眺，面前正呈现一巨幅的国画，远近、高低、浓淡，层次分明，意境高远。

我喜欢在小径上独行探访。小径或者在田间，或者在小溪岸，或者在树林里。这些小径多是人迹罕至，杂草丛生，没有了空间。踏上小径，杂草绵软而有弹性。那颀长的草叶吻着我的裤脚，我的裤管粘满了草籽。若是清晨或者雨过天晴，露水便打湿了我的裤腿，可我不以为意，依然前行，想看看前面我没有见过的景象。若是穿行在林子里，林子阴郁而昏暗，显得太过寂静。偶尔阳光从头顶枝叶的空隙投射下来，形成几道光柱，然后在草地上印上慢慢晃动的光斑。走完林子，眼前豁然开朗，面前是一片浸染双眼的绿茵，草地上的棵棵蒲公英顶着棒棒糖一样的白色绒球，绒球轻盈亮透，微风一吹散开在空中飘飞。一簇簇黄灿灿的野菊花满山遍野地撒欢，热烈而烂漫。

雨天步旅也别有一番风味。手撑一把雨伞，脚登一双雨靴，随意地走在平展而潮湿的路上。均匀稠密的雨线斜斜交织，千万个雨脚在积水里跳跃，溅起水泡。雨点敲打着伞布那轻缓的声音，仿佛在吟诵一首诗，浅唱一支歌。路旁翠绿的树叶和绿草挂满了水珠，晶莹透亮。远处的南山云雾迷蒙，隐隐约约。有时，云朵流动，山形时隐时现，变幻无穷，让人遐思飘飞。村庄沐浴在雨林中，沉静，安详。这时候，我的情绪是平静的，心间是清澄的，纯净的，无丝毫仙尘。

步旅亦可聆听到乡野中美妙的旋律。立秋之后，中午骄阳似火，困居室内。傍晚凉意嗖嗖，出门溜溜。回来经过村前的水泥大道时，两旁的树荫重成昏黑，头顶上的树缝里透着淡淡的光，犹可看见眨眼的星星。这时，树上的蝉声跌宕起伏，如潮涨潮落。那是一曲大合奏，有齐唱，有独奏，韵律感很强，仿佛有指挥一样，瞬间升调掀起高潮，然后戛然而止，趋于平静。在蝉鸣之间，一曲又一曲的虫鸣传入耳鼓。那虫鸣清脆悦耳，如细珠轻碰，像古筝弦动，似微风拂动玉帘，不缓不急，自如从容。这是优美的夜曲，在我心间流淌，抚慰那白日里躁动的情绪。这是最美的天籁，只有在大自然里沉下心来，认真感受，才能让躁动的灵魂得到片刻的抚慰。

每次步旅，在邻村的大道小巷穿行，感觉如同走在迷宫。村子里各式的平房，高低错落的小楼、精致的别墅围拥着我。门前的树木遮掩着房屋院墙，墙外的鲜花争相竟放，吐着幽香，艳红的月季花，大富大贵的牡丹花，粉色的凤仙花。鲜红的海棠花，紫色的马连花，多色的喇叭花，小巧玲珑的蔷薇，细碎如沫的紫薇，扯着长蔓的丝瓜小黄花，真是乱花迷眼，目不暇接。无论哪种花，都是精心修饰，让农家富有诗情画意。农家人把场院或者墙外的空地用竹子或者树枝编成篱笆墙围起来，种些时令蔬菜。爬满杆子的藤蔓缀满了豆角，坠吊着粗长粗长的黄瓜。一簇蔟绿叶间的枝丫上系着一嘟噜一嘟噜的西红柿，又细又长的辣椒，圆大沉实的紫茄。这常常让路人啧啧称赞，羡慕农家普通平静的生活。村子里的猫儿狗狗倒是很多，狗儿在路上追逐嬉戏，猫儿在人家门口东张西望。根本看不到牛羊的身影，听不到公鸡悠长的鸣叫。转过几条巷子，溜过很长的村道，好多人家门户紧锁，场院野草狂长，藤蔓滋生，屋顶房檐长上了杂草，冷冷清清。路上难得碰见几个人，即使遇见，都是身形伛偻脚步蹒跚的老人们，以及胳膊腿不灵便的中年人，没有孩子们的身影，没有孩童的嬉闹。广场上稀稀拉拉的几个老人，利用器械活动活动一下筋骨，或者围在一起东拉西扯谝闲传。

邂逅，是一个美好的词语，在途中竟然也会同好久不见有些牵念的人不期而遇。卞老师是我初中的老师，那天我从他村子经过，见他坐在路旁一人家门前，身边放着拐杖。打量他，面色红润，目光明亮，精神矍铄，状态良好。他今年已经87了，耳聪目明，言语清晰，思维明朗。万老师也是我初中老师，他人长的黑，但身材魁梧，声音洪亮，底气十足。我见他的时候是在另一个山村，那天正好在老同学家门前场院，他开着一辆三轮车，他坐在车上和老同学的父亲说话。我见了他，叫了声老师，他扭过头疑惑地看着我，我说了我的名字，他笑起来“我知道了”。他耳朵灵 眼睛亮，说话底气很重，声音亮，完全不像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他俩老人和已经离世多年的老教师都是从艰苦年代过来的。那时工资很低，学校住宿条件差，但都很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培养出一代又一代的优秀学生。有缘的人老天总是提供机会再见。一个夏天的早晨，我走完了河堤路，上了马湾大桥，走到桥中间，就发现两个很熟悉的身影，他们正面对河水谈些什么。等我近前，噢，原来是同我一起去港澳旅游的老大哥和我的一个舅舅。老大哥我们以前见过一面，只是说过几句话，也算素昧平生了。可是我们在港澳旅游时再次相遇且同游互相熟知了，他是一个原则性强正直慷慨的人。年轻时气盛很讲义气，现在呢老成持重。谁料这次竟能相逢，我颇感意外，其实也是意料之中，毕竟我们村子不远，见面也是多多可能。既然遇见，必然欢喜，自然相谈，相谈甚欢。岁月浸染着人，人都在变，变得老成，不再与人相争。

四季的交替，村落的宁静，故人的邂逅，这都是我步旅乡间的美好，是歌是诗是画，也是我人生书籍珍贵的一页页，留给我将来去阅读去欣赏去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