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蝉音

金禾

<p class="ql-block">  豫北暑伏前总带着股拧巴劲儿,像灶台上熬干的药渣,明明热浪已经在柏油路上滚出了油花,却偏要憋着最后一丝春末的凉,在日头落尽时从砖缝里渗出来。今年更甚,红色预警挂在手机顶上一个多月了,进了五月三天两头高温,割罢麦子,天气预报天天红色图标,红得像块烧红的烙铁,就连电视开机也咚咚的敲几下红色高温预警,可抬头望,天上总悬着些懒洋洋的云,厚一块薄一块,把日头遮得半明半昧。</p> <p class="ql-block">  这云来得蹊跷。新闻里说南边的台风拐了个弯,没正经登陆,倒把一肚子水汽泼在了中原的上空。于是豫北的天就成了个捂严实的蒸笼,不见瓢泼雨,只从早到晚往下渗着潮气。墙根的青苔疯了似的爬,连窗台上的搪瓷缸子,夜里也能凝出一层细密的水珠,摸上去滑溜溜的,像摸到了鱼的肚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是被蝉鸣叫醒的。</p> <p class="ql-block">  午夜醒来,身上汗津津的,想着出点汗总比吹空调强,这时附近的大杨树上,不知哪只蝉起了头,“吱——”的一声,又尖又脆,像根钢针戳破了闷热的夜。起初我以为是错觉,难道出现了耳鸣,伏天还没到,往年这时候,蝉声该是试探着来的,三三两两,不成气候。可今晚不同,那只蝉叫得格外执拗,一声未了,西边墙根的梧桐树上,立刻有了回应,紧接着是东边的院里,南边的泡桐,眨眼间,整个院子就被蝉音裹住了。</p> <p class="ql-block">  它们像是憋着一场暴动。叫声不是盛夏里那种铺天盖地的轰鸣,而是带着股子生涩的急切,高一声低一声地撞在院墙上,弹回来,混着潮气钻进窗缝。我光着膀子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这地板,白天被太阳晒得能烙饼,此刻却凉得有些反常。</p> <p class="ql-block">  推开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树叶的腥气。抬头瞧瞧天,月亮被云遮了大半,只漏下几缕昏黄的光,勉强照亮院子。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晃,像幅被揉皱了的墨画。我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竟然在听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蝉声还在继续。仔细听,能听出些门道来。老槐树上的那只,声音最亮,带着股子冲劲儿,像是领头的;梧桐树上的那只,声调偏低,却稳当,一声是一声,像在给队伍打拍子;香椿树上的那几只不成调,叫得东倒西歪,像是刚学会叫的毛头小子,急着要证明自己。它们凑在一起,竟把这闷热的夜叫出了些热闹,像是村口老戏台开了场,生旦净丑都亮开了嗓子。</p> <p class="ql-block">  我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伏前,红色预警的日子少,天却比现在烈。日头把玉米叶子晒得卷了边,我和二柱子在田埂上追着蜻蜓跑,跑累了就钻到老槐树下,听蝉鸣。那时候的蝉,像是得了老天爷的特许,从早叫到晚,声音里都带着股子阳光的味道。二柱子总说,蝉是太阳变的,不然怎么会那么怕雨?一场雨下来,准能在树根下捡到几只被打湿的蝉,翅膀粘在一块儿,扑腾着却飞不起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后来二柱子去了南方,电话里说那边的蝉叫得更凶,只是潮气太重,蝉声里都带着股霉味。他说这话的时候,背景里正传来哗啦啦的雨声,他说台风又要来了,窗户得钉上木板。我当时没接话,只觉得豫北的蝉鸣突然就远了,远得像上辈子的事。</p> <p class="ql-block">  天上的云好像薄了些,月亮露了出来,清幽幽的,把院子照得亮堂了些。我看见老槐树的枝桠上,挂着个去年的蝉蜕,灰白色的,像个空了的壳。这东西在小时候是宝贝,捡回去串成串,能换块糖吃。那时候总觉得,蝉蜕下来的壳,是留给土地的信,告诉土地,它曾来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蝉声渐渐缓了些,不再那么急切,倒像是有了些疲惫。高一声低一声的,像是在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我想起屋里的老伴儿,她总说蝉叫得心烦,尤其是夜里,吵得她睡不着。可今晚,她睡得很沉,许是这蝉声里的潮气,把她的梦也泡软了。</p> <p class="ql-block">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断断续续的,被蝉声吞了大半。东头的变压器“滋啦”响了一下,大概是超负荷了。红色预警的日子里,空调转得比谁都勤快,电线都在使劲儿。我摸了摸胳膊,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不是冷的,是这夜里的静,突然从蝉声的缝隙里钻了出来,挠得人心里发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云又厚了起来,月亮被遮得严严实实。蝉声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暗吓了一跳,猛地停了几秒,然后又炸开似的叫起来,比刚才更急,更响。我知道,这是要变天了。台风带来的水汽在天上憋了这么久,总得找个出口。说不定到了后半夜,雨就来了。</p> <p class="ql-block">  雨来的时候,蝉声会停吧?就像二柱子说的,它们怕雨。可我又有点盼着它们别停,这么热的天,这么闷的夜,有这么些蝉声陪着,倒像是有了个伴儿,不那么孤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竹椅上的潮气渗到了骨头里,我起身回屋。刚走到门口,身后的蝉声突然又高了八度,像是在跟我说再见。我回头望了一眼,黑暗里,老槐树的影子摇摇晃晃,像是在点头。</p> <p class="ql-block">  推开门,屋里的热气混着老伴儿的呼吸声,暖暖的。我躺回床上,蝉声隔着窗户传进来,像是被蒙了层纱,不那么尖了,倒像是在耳边哼着什么。我闭上眼睛,想起小时候的田埂,想起二柱子的笑,想起那些被太阳晒得滚烫的蝉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原来有些声音,是刻在骨头里的。不管过了多少年,不管走了多远,只要一听见,就知道自己在哪儿,就知道,根还在这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蝉声还在继续,和着远处隐隐的雷声,把这豫北的伏前夜,泡得软软的,暖暖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