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载军垦忆》散文

曹静国

美篇号 48314570

　　流光掷梭，五十九载忽焉而过。今岁七月廿三，将聚爱琴海普天河之畔，与诸战友共庆支边纪念日。吾年方七十五，回首昔时十五岁青衫少年，负笈西行，赴甘肃张拖县老寺庙农场，恍如昨日。胸中热血奔涌，竟难自激荡——那是用芳华铺就的军垦路，是刻在骨血里的岁月碑。

　　忆昔年仲夏，汽笛一声裂长空，我辈少年束行囊，别故园，踏陇原。车窗外，乡关渐远，前路茫茫，然胸中皆揣一腔热望：要将戈壁变良田，要为家国拓边疆。及抵老寺庙农场，方知前路非坦途。初见处，黄沙漫卷，朔风如刀，四野茫茫，唯见残垣断壁，与天边孤云相映。老兵授我等老八路军装，粗布衣裳，补丁叠补丁，却似有无穷力量——穿上它，便觉与当红军长征西路军军的英魂相接，肩头顿生千钧担。

　　食则粗粮杂面，掺着沙砾，难以下咽。每捧碗，总想起临行前母亲塞在包袱里的白面馍，早已在颠簸中碎成粉末。然食堂里，少年们仍唱着军歌，呼噜呼噜吞咽，谁也不肯落人后。住则地窝子，自掘黄土为室，顶覆茅草，四壁糊泥。夏则闷热如蒸笼，冬则寒风从缝隙钻进来，割得脸颊生疼。夜里卧于土炕，听窗外风啸如鬼哭，偶有鼠辈窜过梁间，却倒头便睡——白日劳作太累，沾枕即入梦，梦里还是开荒的镢头，扬着银光。

　　行则准军事化，每日闻号而起，列队出操。晨霜沾衣，睫毛凝露，步伐仍铿锵如鼓。队长总说：“咱们是军垦兵，身子骨要硬，意志更要坚！”于是，十五六岁的孩子，学着老兵的模样，把腰杆挺得笔直，把口号喊得震天。

　　春到戈壁，不见江南草长莺飞，唯有黄沙卷着石子，打在脸上生疼。我们扛着镢头下地，一镐下去，只留个白印，虎口震得发麻。汗水浸透衣衫，风一吹，结出白花花的盐霜，贴在背上，又凉又硬。有人手掌磨出血泡，用布一包继续干；有人累得直不起腰，拄着镢头喘口气，再接着刨。望着一片片翻过的土地，虽满手伤痕，眼里却亮得很——那是希望的模样。

　　夏则烈日如焚，戈壁地表温度灼人。我们挥汗盖土坯房，和泥、脱坯、垒墙，个个赤膊上阵，皮肤晒得黝黑，脊梁上蜕了一层又一层皮。谁也不叫苦，只盼着新房早一日盖起来，能告别潮湿的地窝子。偶有雷雨突至，众人便冒雨抢收工具，泥水混着汗水淌满脸，却笑得开怀——那是少年人独有的憨直，苦里也能嚼出甜。

　　秋来早霜，盐碱地泛着白花花的碱花，作物长得矮矬。我们蹲在地里薅草，指尖被寒气冻得通红，却不敢怠慢——每一株苗，都是过冬的指望。收工后，端着掺着沙粒的窝头，就着咸菜，也能吃得香。夜里围坐煤油灯旁，听老兵讲长征故事，讲老八路的艰苦，便觉眼下的难，都算不得什么。

　　冬雪封疆，寒风似刀。我们裹着单薄的老八路棉袄，踩着没膝的积雪去修公路。镐头下去，冻土崩出火星，手冻得握不住工具，就往嘴里呵口热气，搓搓再干。或是下到煤窑，油灯在黑暗中摇摇晃晃，煤尘沾满口鼻，呛得人咳嗽不止，却没人退缩。只盼着多出些煤，能让农场的炉火旺起来，让战友们夜里暖和些。

　　最难忘是夜半紧急集合号，尖锐的哨声刺破寒夜，众人摸黑穿衣，背起行囊，在雪地里狂奔。有人鞋跑掉了，光着脚踩在冰碴上；有人迷了路，在戈壁里打转，却始终朝着队伍的方向。那一刻，不问缘由，只知服从——那是军垦人的纪律，是刻在骨子里的担当。

　　岁月贫瘠，精神却不曾荒芜。没有书报，便传唱从家乡带来的歌谣；没有娱乐，便在劳动间隙掰手腕、赛跑步。少年们的笑声，能穿透风沙，越过戈壁，在天地间回荡。谁也不曾想过苦不苦，只觉得青春就该这样燃着，像戈壁滩上的红柳，在贫瘠里扎下根，开出倔强的花。

　　如今鬓已星星，再聚首，见诸战友虽面容苍老，眼神却仍如当年清亮。当年的地窝子早已成了记忆，老寺庙农场也换了新颜，可那些一起开荒的镢头，一起盖房的土坯，一起修的公路，一起挖的煤，都还在岁月里闪着光。那身磨破的老八路军装，那件难咽的粗粮饭，那声刺耳的紧急集合号，都成了最珍贵勋章章。

五十九载风雨，从青丝到白发，从少年到古稀，我们把最灿烂的芳华，献给了陇原大地。如今儿孙绕膝，安享晚年，更念当年同甘共苦的战友情。愿此番聚首，杯酒共话当年勇，笑谈岁月稠。更祝诸战友身康体健，福寿绵长，日日得闲，岁岁平安，把这安稳晚年，过得如戈壁晚霞般红火——毕竟，这太平岁月，是我们当年用青春和汗水，一镐一镐刨出来的啊。

　　风又起，似带着陇原的沙，拂过鬓角。恍惚间，又看见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背着行囊，站在西行的列车上，眼里装着整个戈壁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