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三叠吟长夏

湛蓝的天空

　　我未曾发现，何时起楼前屋后已悄然种下这许多木槿树？往年冷寂的角落，此刻盛满了一种浓烈的、喧哗的艳丽。长夏漫漫，木槿花自《诗经》中袅袅娜娜而来，仿佛从时光深处款款走出，携着诗行中“颜如舜华”的美丽与悠远。

是的，在冬日凋零之时，蜷伏于枝头的木槿毫不起眼，竟至被我们习惯性地遗忘，直至今天——一场猝不及防的惊诧，树树花枝怒放如红艳的云霞。它们似被唤醒的红色精灵，终于挣脱了日常的遮蔽，抖落满身被忽视的寂寞，灼灼绽放在楼角边缘。

　　有此般繁盛，或许起因于去年冬日被统一的修剪。那些光秃秃斜枝断臂的枝干，今年格外用力伸展着新枝，层层叠叠生长而出，如孩子般拥挤热闹，枝头缀满了层层叠叠的蓓蕾。花苞们挤挤挨挨堆在柔韧的枝条上，粒粒饱满圆实。如一团酝酿在树身深处的朝霞，红艳的花蕾膨胀着，仿佛随时就要喷涌四散。晨光穿透树隙，恰好将其中一枚蓓蕾照得透亮，宛若包裹着尚未点燃却已蓄满光热的灯烛。

　　我日日陪着儿子在树前花下锻炼康复，不知不觉间，我们竟成了木槿花从蓓蕾初结至芳华绽放至灿烂缤纷的全程见证者，也由此亲历了生命最美好最动人的一瞬。

　　前几日，最靠近道阶旁的那株木槿上，一朵蓓蕾微微裂开一道细缝，透出浅淡的玫红之色，是欲说还休的娇羞神态。昨日清晨，它终于启齿，悄然绽放开来，柔嫩的粉红色包裹着淡黄的蕊，如同晨曦里初醒的微笑，漾出层层浅粉的涟漪。随即，周遭的花苞渐次松动起来，像是接受了某种鼓舞的召唤，纷纷打开柔嫩花瓣，浅粉深红次第攀附于枝条之上，将花影轻轻环小区西通道——我们日常的足迹路上，如今也被点染上这朝气的馨香。

　　这天清晨，我陪着儿子在花树前开始康复锻炼。花影婆娑中，缓缓抬腿放下、左右摆荡，动作苯拙却无比认真。晨光熹微里，那些花蕾凝神屏气，聚拢着蓄势待发的力量，仿佛正积蓄着生命的热忱；枝杈之间，偶有一两朵性急的，早已悄悄绽开初蕊，花瓣鲜嫩如婴唇，对着朝霞显出几分羞涩，又仿佛与儿子额上的汗珠悄悄呼应着。我看到儿子的手，不经意间轻抚过花苞，又努力挺直脊背，仿佛正与花朵一道，奋力挣扎着要挺立于这天地之间。花与儿子，俱在生命之晨的微光里，朝向同一个方向努力伸展。

　　每日的穿行往复，我的眼光与心思便浸在了木槿花开的过程之中了。蓓蕾的悄然绽放，盛花时的热烈喷薄，至黄昏又无声凋零……花木的盛衰荣枯原是寻常故事，木槿花又名“舜华”，《诗经》明言“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更添“颜如舜华”一句，“舜华”一日之美，正如青春芳华之易逝。可眼下这轰轰烈烈的花海浪潮席卷了我脚下的道路时，眼前的一切虽亦被唤作“朝开暮落”，而此刻排山倒海席卷而来的盛开势头，倒逼退了那个薄暮下的“落”字。

　　我们眼见着木槿花毫无保留地全然盛放了，满树花朵灼灼燃烧，如一场火红的梦。花朵层层叠叠，舒展着丝绒般鲜红的花瓣，每一朵都倾尽所有，似红绸精心剪裁，在绿枝间吐露光华。儿子终于也能遵循运动规律，慢慢可以分离左右重点转换，一步一步自然挪动脚步了。花影人影在日光中交相辉映，花如笑靥，人如花影，共同绽放出最动人的生命光华。

　　我心中暗暗惊叹造物的慷慨，竟将时光吝啬给予的花朵叠加出永恒之态似的。我们日日路过花下，花的嫣红、儿子的额上细密的汗珠以及左一步右一脚声响渐渐混成某种特别的律动。树旁我停驻脚步，看着儿子一步一趋的动作，仿佛模仿着木槿伸展的样子，将生命重新舒展在晴光之下。一阵不易察觉的微风吹拂而来，几片落红悠悠盘旋而下，轻轻停歇在茵茵芳草上，如印下细碎的生命标记——花朵凋零之处，正有另一个生命重新挺立起来。这般画面，竟让我突然悟觉起来，眼前不只是花的更替，更有另一个生命所绽放出的另一种蓬勃姿态。

　　记得一天下午，浓云翻墨滚涌而至，雨丝顷刻间变得粗密激烈，雨柱挟着呼啸扑向大地。我和儿子避进最近的楼道。我的目光越过雨幕急切地寻找那些刚刚开放的木槿。狂风狠狠鞭笞着花树，树冠猛烈摇晃战栗着，整树繁花在暴虐风雨中瑟瑟发抖，纷乱如血般的殷红花瓣无助地翻滚于浊水，最后零落成泥——那一刻，我的心揪紧了，仰头凝望墨染般沉沉的天空，心想花会凋完了。我们俩沉默无语，心情如浓重夜色般笼罩，压得人艰于呼吸，却更明白，无声的默契中咀嚼着凋零的重量。

　　次日晨晓，我提早和儿子出门，一起抬眼再望昨天那株木槿。仿佛昨夜悲壮的牺牲不过是幻觉，此刻满树竟又绽开崭新的花朵，它们挺立于被雨水清洗过的碧绿枝条上，挂着透明的水珠，闪耀着不可侵犯的生命之光——朝开暮落，竟是永无枯竭的复归，这花树以朝生暮死的轮回，抗拒着虚无宿命的侵蚀，于短暂中缔造着无穷，用日日夜夜的更迭筑起永恒。当凋萎似乎写下无可挽回的终章，新蕊却固执地，倔强地在昨日伤逝的创口旁奋力萌生！

　　不拘言笑儿子的脸上竟漾出豁然的笑意，那瞬间仿佛晨曦投在他额头上的光芒，正映衬着木槿新绽的嫣红，格外明媚温暖，似乎也让我读懂了什么。儿子久久凝望，忽然低声道：“花比人勇敢。”我心头一震，竟无法言语，唯有轻轻触碰那柔嫩而倔强的新蕾，指尖传来一阵微颤——那是生命在宣告：纵使风雨劫掠，花魂永远不屈，明日枝头必然又是红霞一片。

　　此时，树上一朵木槿恰好飘落下来，他双手灵巧地接住捧在手心。花瓣之上几粒圆润的水珠如晶亮的晨露闪烁不止。他小心翼翼捧着那份晶莹的礼物颤巍巍地递向我，我双手郑重地接过这朵朝生暮死、却永不绝望的木槿花。这生生不息的勇气，将时光的短暂与永恒奇妙地交织在一起。我陪儿子锻炼的身影，在花开花落间愈拉愈长；他的脚步日益趋稳，步态也日益自然。而树下泥土里，在落红化泥的滋养下，又已有新的花苞悄然萌生，正酝酿着下一次绚烂的盛开。

　　花开花落，岁月流转；凋零又重生，生命永续。木槿花所昭示的，原来并非短暂易逝的哀愁，而是生命在时光里不屈的韧性。当新蕾无声萌于昨日凋落之处，当张力僵硬脚步终能随摆荡的身姿自然而然——那一瞬我们读懂了：生命纵然如花朝开暮落，其内在力量却如深泉，汩汩不息；所有凋谢与挣扎，不过是大地深处为下一次盛大破土，默默积蓄着无穷力量。

　　花魂日日重返枝头，仿佛在说：纵使被斩断、被浇透、被碾入泥，生命依旧会从伤口处、从最卑微的尘埃里，抬起头颅，向光而生——这便是木槿教给我们关于“生”的，最壮烈而温柔的真义。

二零二五年七十九日于银滩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