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朋友从乡间归来,送我一袋野菜,笑着道:“喏,马齿苋!特意给你带的。”我打开袋子,只见里面是微带紫红的茎叶,叶片肥厚,水灵灵地闪亮,一股泥土混着青草的野气直沁心肺深处。这气味瞬时贯通记忆之门,带我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贫瘠又丰盛的岁月。那时候城里住平房的庭院还是允许养鸡的。夏秋两季每逢星期天,我几乎都要蹬着自行车朝郊外而去,车后座捆着个巨大的布袋子,布袋空荡荡地晃荡着,仿佛正渴盼着什么。抵达郊野,田埂上、沟渠边、野草间隙里,马齿苋便如星点般散布,一簇簇挤挨挨的,仿佛生来就为等待采撷。我俯身掐采,细嫩茎叶被掐断时发出的微响,仿佛是生命在指间轻快地跃动。布袋渐渐沉重起来,拖在自行车后座,满载而归。</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每一次从郊野采撷归来,我都用心把马齿苋仔细分拣:鲜嫩水灵的清水一冲便入厨房;稍差些的则剁碎成绿茸茸的细末,拌上些粗饲料端去喂鸡。几只母鸡闻声围拢,啄得频频点头。未过多少日子,鸡们便报答似的下起蛋来。六只母鸡每日所产之蛋竟常有余裕,我便将鸡蛋洗净晾干,裹上盐水黄泥封进坛里,腌制成咸蛋,仿佛把余裕的日子也一同封存起来,等待日后开启。后来,生活虽然渐渐丰盛起来,超市里蔬菜琳琅满目,但是马齿苋似乎被这新的世界淹没,渐渐地退出饭桌,连同石缝里那点意外之喜也久未相见。只有偶尔在菜场角落瞥见,才唤起一点记忆的涟漪,但终究未再买过,仿佛属于它的年月被默默翻篇。</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还记得有一年三、四月间,我在老家探亲,恰逢青黄不接时节,冬储的菜蔬已吃尽,新种的菜苗尚未长成。中午到姐姐家吃饭,姐姐张罗给我包饺子却苦于无菜做馅,翻遍小院也寻不出几片绿叶子。我蹲在院中石阶上,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石缝,竟有几簇紫红鲜嫩的马齿苋从缝隙里倔强地钻出小脑袋来,水灵灵地闪着光。姐姐眼睛一亮,我立刻猫腰在院前屋后寻觅起来。这一寻不要紧,平时看似贫瘠的犄角旮旯,居然藏着不少这种充满生命力的小东西。不一会儿我就采撷了满满两大把。洗净剁碎后拌上炒香的鸡蛋和软糯的粉条,一盆清鲜碧绿的饺子馅就成了。饺子出锅咬一口,那野菜特有的微酸裹着鸡蛋的香醇在齿间弥漫。困窘时节的意外收获,成了我日后难以复刻的回味。</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如今,面对朋友所赠,我竟有些踌躇。该以何种方式再与昔日故交重逢?思量间,我顺手把它洗净,开水一焯撒上些细盐,滴上几滴香油一拌了事。夹一筷入口,依旧是那酸中带韧的滋味,只是再嚼下去却品出几分沉甸甸的涩味。那味道既陌生又熟悉,如同隔世之物又被重新唤回。这种藏于贫瘠土壤或冰冷石缝之中的野菜曾经被我亲手采撷,但此时却又因丰足而湮没无闻,被我无情地遗忘。而今忽然重归案头,舌尖味蕾虽仍识得故旧,尝出的却是时光的蹉跎。它们如同盐腌的鸡蛋,层层包裹着、封存着,待到某日重新开启,在咸香满溢之际,才发觉那里面包裹的是生命历程中无法剔除的盐粒与光阴。我凝视着眼前这盘清拌马齿苋,忽然觉得,岁月的盐分原来这般的悄然渗入草叶深处,然尔,它应该永远地渗入人的心底才是。</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张榜奎 2025年07月19日制作于山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