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我的身影

醉猫

夜色，深浓而俱寂，厨房孤灯像悬在半空的星子，把昏黄揉进瓷砖的纹路里。我拿起一颗洋葱，指尖先触到薄脆的表皮——那是我在人群里绷出的第一层笑，看着结实，稍一用力就会裂开细缝。

指甲掐进皮层的瞬间，辛辣的汁水突然漫进眼眶。泪珠砸在案板上的声响，像极了某次被无心之言戳中时，心里那声轻颤。再往里剥，半透明的肉质泛着温润的光，藏在纹理里的旧痕，多像童年掌心那道浅疤——结痂后早忘了疼，却总在阴雨天隐隐发痒。

原来，我想要的和解从不是说一句“我原谅自己”，是敢一层一层卸开铠甲。摸到最嫩的那层时会缩手，会疼，但不再急着把伤口藏起来。此刻，我握着剥到一半的洋葱，任眼泪淌成河，却第一次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实在。

总有人说“你看他多从容”，于是我把“从容”缝成面具，连睡觉时都不敢摘。可谁见过月亮的背面？那些陨石砸出的坑洼，像旧信笺上被虫蛀的洞，藏着所有没说出口的旧痕。

直到某个黄昏，地铁玻璃映出我的脸：嘴角耷拉着，眼袋像盛了水的小布袋，活像枚被雨泡皱的邮票。我盯着那片模糊的影子，突然笑出了声——原来自己早住进月亮背面，和所有阴影挨得很近。这发现多好，像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找到透气的窗。

从前以为强大是铜墙铁壁，风刮不动，雨打不穿。后来才懂，春天的树最有力量：暴雨来时它先弯下腰，让千万片叶子在风里抖成绿绸，像在对天地鞠躬；雨停了就抖抖水珠，枝桠间立刻钻出星星点点的嫩芽，脆生生的，像刚睡醒的梦。

我终于敢在深夜里，为丢了金钱而伤到哽噎，像似被洋葱辣了眼睛；像树允许叶子被吹落；也敢清晨对着镜子唱跑调的歌，像树纵容阳光在树皮上跳来跳去。哭与笑之间，不过是一场雨的距离。它们都是我的声音，不必捂住嘴巴。

比较，曾是把钝刀，一下下割着心。我总拿别人的花期算自己的年轮，用别人的浪高量自己的溪深。直到某天清晨，墙角茉莉绽开一朵白，香气像踮脚的耳语：“牡丹有她的雍容，我有我的清冽，我们各开各的就好。”

忽然就懂了：自己是青苔就不必学牡丹仰头，是暗河就不用仿大海咆哮。宇宙本是复调乐章，茉莉的气音和牡丹的高音，少了谁都不完整。自己的节奏就是心的声部，不必跟着别人打节拍。

他人的目光曾是舞台聚光灯，亮得让我发慌，连影子都绷得笔直。如今，我把它拧成路灯，暖黄的光漫在路面上，只照亮脚边的碎石、蜷着的落叶，还有慢吞吞爬的蜗牛。

我可以蹲下来，去看蜗牛爬三分钟，看它触角碰着草叶时轻轻一缩；也可以踢着石子往前走，脚印歪歪扭扭像串省略号。路灯从不纠正我，只在风里晃了晃：“路是你的，快慢都算向前。”

我把笔从“我应该”手里抽出来，塞进“我愿意”的掌心。剧本上立刻长出字迹：

“第七页，煎蛋的蛋黄破了，在锅里摊成颗歪心。”——蛋液滋滋响时，盯着那片金黄笑了，原来不圆的形状也很好看。

“第二十三页，雨天故意踩进水洼，水花溅到睫毛上，看见童年的自己举着塑料伞跑过。”——冰凉的水渗进鞋里，却暖了某块早就发硬的记忆。

“第四十页，被误解时没说话，把委屈折成纸船，让河灯带着它漂向远处。”——船身晃晃悠悠走了，心里忽然空出块地方，能盛下新的月光。

有些句子没有惊天动地的情节，却带着体温，像旧毛衣袖口的毛球，有点扎人，却裹着踏实的暖。这才是我的故事，不用迎合谁的期待。

我不再急着熨平生命的皱纹了。让它们隆起来，像远山的轮廓，藏着风的形状；让它们陷下去，像河谷的曲线，盛着雾的重量。

当我敢把“脆弱”“嫉妒”“小气”“拧巴”绣进人生地图，会发现它们从不是污点，是独一无二的坐标。沿着这些坐标走下去，能走到一片月光草原——草尖挂着露，风里飘着香，只有自己认得来时的路。

赤足踩上去时，露水漫过脚踝，像谁在轻轻吻我的皮肤。回头望，来时路上所有裂缝都长满银苔，是岁月缝的蕾丝，把过往的疼都裹成了温柔的模样。

自我和解从不是终点，是场漫长的同行。我和那个不完美的自己，像两枚月亮，一枚亮些，一枚暗些，却始终沿着同一条轨迹，慢慢走。

夜再深，也别忘了抬头——旷野之上，月光正把我和自己的影子叠在一起。我们共享同一片清辉，就像共享同一段人生。这样就很好，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