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大雪漫天,一位在乡下苦熬了八年多的巴山知青,在崎岖的山道上踽踽独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漫漫返城路</p><p class="ql-block"> 艾 华 南岳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 一)</p><p class="ql-block"> 一阵急促的闹铃声猛然将我从迷迷朦朦中惊醒。</p><p class="ql-block"> 其实本来就没睡踏实。因心中有事,一晚上歪在床上翻来覆去东焦西虑似睡非睡半睁半眯,懵懵懂懂漂漂浮浮恍恍悠悠腾云驾雾如梦游一般。恍惚间正在学校向初中班主任老师倾诉心中的苦闷,深夜闹钟的躁动尖叫瞬间将我拉回到这"安家落户"的茅草屋中。</p><p class="ql-block"> 掀开被子爬起来,披上衣服,点亮煤油灯。抓过闹钟一看,刚好凌晨三点。</p><p class="ql-block"> 抹了一把冷水脸。囫囵囵地几口吞下两大根昨晚烤熟温在锅里的红苕,急匆匆地开门上路了。</p><p class="ql-block"> 看来今天运气不佳。不是说立冬后有一段气候温和的小阳春吗,怎么刚立冬就冰雪扑面?看来这老天爷也会捉弄人,不按套路出牌,才立冬一天就来个下马威,气温陡降十几度,把青青田野变成了皑皑雪原。有点遗憾的是,这里虽有雪原,却无林海。因前些年滥砍滥伐导致林木稀少,毫无林海雪原的气魄雄姿。</p><p class="ql-block"> 《林海雪原》是我最喜爱的一部小说。在邻居那儿借来的一本差不多快被我翻烂了。谎称弄掉了。实际上是不好意思去还。其中侦察英雄杨子荣更是让我佩服得要死。不瞒你说,鄙人也姓杨,不过思想境界与自己的本家老前辈那可是天差地别。杨子荣穿越茫茫林海是为了神圣的使命。而我踏破“皑皑雪原"是落实自己的招工名额。但我并不自惭形秽。我不奢望能有杨子荣的大智大勇,只想学习他的那种精神,那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坚韧不拔大无畏精神。照我看来,知青要求参军、进厂、升学,就业,理直气壮,理所应当。说什么"扎根农村志不移"。那只是装门面的一句漂亮话,当不得真的。全国上千万知青,有几个安心在农村呆一辈子?可以负责任地说,上山下乡运动,看似轰轰烈烈,报名争先恐后。只不过是形势所迫,政策所致。是受伟人强有力的政治号召、风起云涌的时代大潮的迅猛冲刷和强烈推动。从内心来讲,一百个知青中,至少有99.99个巴不得早一天跳出"农门"。要不是这样,云南知青为什么敢冒天下之大不违,成群结队卧铁轨向中央请愿要求返城?这种要回城而不要命的惊天之举,还能说是扎根农村志不移?!</p> <p class="ql-block"> 有人说,中央原来是不同意知青返城的。是小平同志一句话,才改变了全国一千多万知青"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p><p class="ql-block"> 这种说法与事实是有出入的。</p><p class="ql-block"> 1968年至1978年,全国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知识青年达1700多万。对这批知青,政府一直是同意他们经过农村锻炼后逐步返城参加工作的。实际上,不少国有企业从1970年末到1971年初就开始在农村知青中招工了。也就是说,持续十年最大规模的插队知青是陆陆续续下乡,陆陆续续进厂(返城)。</p><p class="ql-block"> 至于北大荒、新疆、云南等地知青,他们属于国营农场、生产建设兵团,集体化作息,军事化管理,每月发微薄工资,被称为"支边知青"或"兵团知青"。这批人约300万左右。在"云南卧轨事件"发生前,由于多种原因,已有130多万兵团知青陆续回到城里。</p><p class="ql-block"> 对余下的160多万兵团知青,政府出台了新的文件。某些领导强调说,他们是安排了工作的,属于国营农场职工,不存在返城之说。</p><p class="ql-block"> 这些十七八岁甚至年龄更小的少男少女,从北京、上海、重庆等大城市离乡背井,孤身一人来到边疆,奋战了十多年甚至更长时间。严酷的自然环境,超负荷的体力劳动,食宿医疗条件的差陋、缺失以至恶化,伤病者越来越多。 </p><p class="ql-block"> 中央调查组组长、国务院知青领导小组副组长鲁田亲赴现场,亲眼目睹边疆农场的落后与混乱现状,令人触目惊心!</p><p class="ql-block"> 在知青大罢工的发源地橄榄坝,一些居住了十多年的茅草房屋顶发黑,漏了许多窟窿,屋角和床下长着蘑菇。而这里蔬菜却严重奇缺,一年到头大半时间只能喝盐水汤。就在这破败不堪的茅草屋中,同时住着两三对男女知青,未婚同居且有孩子。但他们坚持不结婚,为的是争取早日返城……</p><p class="ql-block"> 在勐腊农场,一群男知青脱下上衣,露出累累伤痕,那是在兵团工作被打时的永久纪念。这里有一个统计数据,知青伤病率高得惊人。贫血接近百分之百,营养不良达百分之百,胃病、肠炎、风湿性关节炎等急慢性疾病达百分之百,女知青患痛经与月经不调等妇科疾病近百分之百。更可悲的是,知青中非正常死亡率逐年上升,自杀率高居各项死亡率之首……</p><p class="ql-block"> 1978年6月,云南兵团二师十团一营二连团支部书记、支边知青曾某当众自杀身亡。</p><p class="ql-block"> 同年11月,西双版纳橄榄坝一名上海女知青在农场卫生所难产,大出血死亡。此事成了导火索,引发了云南知青强烈要求返城的冲天怒火。</p><p class="ql-block"> 上百名知青在昆明羊方凹卧轨请愿三天三夜;</p><p class="ql-block"> 勐定农场311位男女知青饮酒歃盟,悲壮宣誓"不回城,毋宁死";</p><p class="ql-block"> 一千多人绝食抗议,五十多个农场三万多知青集体罢工声援……</p><p class="ql-block"> 这事惊动了中央高层。全国知青工作会议上争论激烈,多数人并不赞同兵团知青返城。</p><p class="ql-block"> 关键时刻,小平同志发声了:"我们花了300亿,买了三个不满意,知青不满意,家长不满意,农民也不满意"。</p><p class="ql-block"> 这位在"史无前例"的运动中几起几落、倍受冲击、平反后又担任国务院副总理、主抓教育和科技的中央老首长,其儿子在运动中受迫害从四楼摔下,造成高位截瘫终身残疾。这位饱经风霜的七旬老人,对兵团知青的遭遇感同身受、深表同情和关爱。他充满深情地说;"让孩子们回来吧"。就是小平同志这句话,让百万戍边知青欢天喜地回到了久别的故乡。</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在美丽富绕的巴蜀盆地东北部,耸立着一座巍峨挺拔的大山,这是川陕地理南北分界线一一绵亘千里的大巴山余脉。虽然海拔只有820多米,但在一片连绵起伏的小丘陵中,也算是鹤立鸡群了。尽管这座山在西南一带众多的风景名胜中并不起眼,可也有一个光鲜响亮的名字一一金城山。</p><p class="ql-block"> 金城山之名由来已久。相传远古时期一位上仙途经此地,撒豆成金,差来一匹仙马在山中悠悠拉磨,磨成金粟数万担,藏于广福门内的神秘金库中。当地民谣传唱:"金马对石鼓,黄金亿万五。谁能识得破,能买重庆府"。民谣倒还动听。不过当年农民起义头领张献忠占据此山,四处探洞挖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挖出半点金银财宝。</p><p class="ql-block"> 金城山虽有一个金光闪闪的大名,却也山高坡陡,劳动强度大;土地贫脊,几乎靠天吃饭。乡亲们长年累月辛辛苦苦干到头,一年多半时间靠红苕、包谷等粗粮维持生活,日子过得很是酸楚。</p><p class="ql-block"> 我插队落户的生产队,就在金城山的大半山腰。</p><p class="ql-block"> 这里位于三县交界处,地处偏僻,消息闭塞,交通不便。唯一的一条"大路",通往区上也得走五十多里。如按正常作息时间,等你急急忙忙赶到区公所,"公务员"们早就下班了。你还得干等两三个小时。待你办完事后,就得摸黑走夜路。所以,凡是到区上办事,半夜就得起身。</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的石板路上,我来来回回走了无数次。交公粮、探消息、找路子,争取返城,都得走这条路。走了八、九年,也没能走出这座大山,更不用说回城就业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公社老书记姓蒲,有一颗菩萨心。他经常下队搜集情况,知道我干活卖力,能吃苦,一年出工在300天以上,多次向招工组推荐我。可每次都在最后关头被刷下来。一天他找到我,拍了拍我肩膀,长叹一声:"唉,你运气不好,来放电影吧"。</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我当上了一名公社电影放映员。</p><p class="ql-block"> 这个工作属农村八大员之一,半工半农。农忙时种田,农闲时放电影。每月有二十多块钱补贴,五斤粮票。当时在全民所有制地属国有企业当学工,第一年每月工资只有17.5元(含粮差1.5元)。与他们相比,我这也算是美差了。</p><p class="ql-block"> 我大舅曾在部队的放映队放电影,转业后常与我形影不离。言传施教,耳濡目染,我对影片放映器材也略知一二,对电影如何成像、怎样发声也不算老外。加上我还不笨,放坝坝电影很快就上手了。</p><p class="ql-block"> 在文化误乐生活十分贫乏的七十年代的川北农村,坝坝电影是很受农民欢迎的。每当我扛着器材走乡串队时,不少农民兄弟往往争着帮我搬运影片设备和胶片盘。至于那些半大小子,更是跟前跟后,嬉笑颜开,仿佛胜过一场阳光灿烂的欢乐儿童节。</p><p class="ql-block"> 这里离县城九十多里。区上到县城虽通公路但无班车。唯一的粮站货车好几天才发一次,一般人根本搭不上。有的七旬老人一辈子没进过城,更不知电影是哪来的洋玩艺。坝坝电影一放,就象在他们面前打开了一扇崭新的窗口,身居山村也能看到外面的精彩世界,等于开了洋荤,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p><p class="ql-block"> 每当夜色降临,幕布还没拉好,坝子里早已聚满了人群。有的提着马扎,有的搬根长凳,还有的站在高处,占据有利地形。当一束强光带着活动的影像射向银幕时,人群顿时欢呼雀跃。有的小孩子喜孜孜地跑进投射光束中,对着银幕做怪动作,打手势,为自己投映在银幕上的滑稽怪像嘻哈打跳,倒在大人怀里笑得前仰后合,仿佛自己也成了影片中的明星……</p><p class="ql-block"> 那时放的影片不多,有《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游击队》,还有《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p><p class="ql-block"> 影片刚放时,会有一阵喧哗,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观众慢慢地就安静了。</p><p class="ql-block"> 不过有时也有人议论纷纷。</p><p class="ql-block"> "这么好的桥,炸了多可惜哟"!</p><p class="ql-block"> "你懂个啥!外国鬼子闯进了他们家乡,炸桥是为了消灭敌人"。</p><p class="ql-block"> "你看过铁道游击队吧。刘洪、王强他们,不是经常撞火车、炸桥梁吗"?</p><p class="ql-block"> 当放朝鲜影片《卖花姑娘》时,观众没了放战斗片时的躁动,银幕下静悄悄的。时而还隐约传来女观众的抽泣声。</p><p class="ql-block"> 不光是放电影有人哭,在知青返城路上也有人哭。不是轻轻抽泣,而是嚎淘大哭,惊天动地。</p><p class="ql-block"> 你这人怎么开小差,电影放得好好的,干吗又想到回城去了?</p><p class="ql-block"> 我非常珍惜老书记给我找的这份工作,不光干农活卖力,放电影同样敬业。即使下起雨来,只要有一两个农民不走,我撑起大伞保护设备,自己淋雨也要坚持把影片放完。</p><p class="ql-block"> 但我并不打算在山村放一辈子电影,还是想争取早日返城回家。父母已不年轻了。家里还有未成年的弟妹。我得接老爸的班,尽自己的努力撑起这个家。</p><p class="ql-block"> 文艺没有国界。"卖花姑娘"的不幸遭遇,使我感同身受。银幕内外的哭声,触动了我的心事,使我很自然地回想起知青好友返城经历中的悲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那是两年前,也是一个初冬时节,公社推荐我进入了地区绸厂的招工名单。体检已经通过,但迟迟没有回音。我实在等不及了,急忙赶到区上去打探消息。</p><p class="ql-block"> 刚进区公所大门,就见一个年青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旁边有人劝,但并没去拉他。</p><p class="ql-block"> 他也是川北知青,姓宋。读书时与我既不同校更不同班,是在插队后赶场认识的。大概是同在一个区苦战六、七年同是"五好"知青返城都没着落惺惺相惜吧,我俩很谈得来。</p><p class="ql-block"> "什么,成分不好?我爷爷是地主,爸爸是学生,我算哪门子地主?我从没享受过地主的生活,倒是受够了地主带来的苦难"。</p><p class="ql-block"> "你是被招工组政审刷下来的,我们也没有办法。"</p><p class="ql-block"> "只知道个性脾气有遗传,私人财产可继承,没听说家庭成分也要爷爷传给孙子呀"!</p><p class="ql-block"> "下乡不看成分,评五好知青也不管成分,干吗招工就要讲成分呀!老天爷哟,您给我评评理啊"!</p><p class="ql-block"> 他越是哭闹,劝他的人越显冷漠。后来干脆回办公室去了。剩下他一人在院坝里干嚎。这时门外涌进几个人围着他看热闹来了。</p><p class="ql-block"> 我实在看不下去,上前一把拉他起来。</p><p class="ql-block"> 你大概饿了吧,先到场上吃碗面,填饱肚子再说。</p><p class="ql-block"> 我好说歹说把他拉进镇上一家小餐馆,三下五除二地各自吞下两碗臊子面。那时一碗臊子面八分钱,四八三毛二。我有放电影补贴,这点钱,毛毛雨。</p><p class="ql-block"> 这位知青好友宋兄弟命苦。1952年土改斗地主时,他还不满一岁。可他爷爷三年前就过世了。小脚奶奶身体不好,没法长时间站立,于是便把他爸抓来顶替挨斗。他父亲受不了这窝囊气,一直耿耿于怀。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偷跑新疆,至今杳无音讯。他母亲心疼孩子,不愿再嫁,含辛茹苦将俩兄弟拉扯成人。因母亲上班,兄弟俩饮食起居全靠奶奶打理。他下乡七年了,有成分问题难以回城。因"身边留一"政策,弟弟才没下乡在外地打零工,很少回家。奶奶独守空屋,终日以泪洗面渐成眼疾,治疗不及时又导致单眼失明。他思念母亲,更心疼奶奶。所以在区公所才哭得那样伤心。</p><p class="ql-block"> 小宋的父亲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大学毕业生,对易经八卦风水学甚是钟情。他给小宋测字,取名宋春风,是希望温暖的春风能给自已的儿子带来好运。</p><p class="ql-block"> 他当然不会知道,宋春风长大后尽管没挨批斗,可春风难过政审关。给"春风"送来的,不是温暖的春风,而是三九的寒风。</p><p class="ql-block"> 好不容易把"春风"送走,耳旁又传来一阵高昂凄厉的国际歌声。</p><p class="ql-block"> 循声而去。一位壮小伙儿正在区公所大门口引吭高歌。</p><p class="ql-block"> 这位高个知青本是参了军的,但没入伍。按规定参军后可休息一两天才到部队报到。他从区武装部长手里接过一套崭新的军装,穿上后乐不可支地回到老家。不光大张其鼓地请客,还神气十足地走到和他心存芥蒂的叔叔阿姨面前显摆:</p><p class="ql-block"> "怎么样?你们平时不是瞧不起我、打压我吗?我这不是参军了,你把我其奈何哉"!</p><p class="ql-block"> 这对夫妻和他多少有点沾亲带故,以往也有争吵口角,对这个青年小伙儿的一些做作本来就看不顺眼。今天你寻上门来当众奚落叫我难堪。我一个堂堂国家干部,岂能受你臭小子的气!</p><p class="ql-block"> 这对夫妇气忿忿地当即到军分区招兵办公室举报,添油加醋把这个小伙儿说得一塌糊涂。</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小混混进了部队,只能毁我钢铁长城。倒不如事先清理阶级队伍,以保国防安全"。</p><p class="ql-block"> 这对夫妇本是受组织信任的政工干部,招兵办对他们的举报不明就里,信以为真。于是便通知区县武装部,将此人军人身分就地除名,返回原籍。</p><p class="ql-block"> 当这位刚参军的高个小伙兴高采烈地返回区乡准备第二天启程时,区武装部长却要他脱下军装。</p><p class="ql-block"> 小伙儿心里明白,自己逞一时口快闯了祸,有人告了刁状。他赖着不肯脱军服。心想只要明天一上车,你就把我没奈何了。</p><p class="ql-block"> 一直耗到半夜,武装部长不想硬来,便将家乡有人举报、军分区下命令除名一事和盘托出。</p><p class="ql-block"> 小伙子无奈,只得含泪脱下了军装。</p><p class="ql-block"> 这下问题又来了。</p><p class="ql-block"> 武装部退人,公社却不收。</p><p class="ql-block"> 我们是正常推荐。体检、政审都合格,手续办完已经参军,连户口都转了。他已经不是知青,我们怎么收?</p><p class="ql-block"> 生产队更不愿接。</p><p class="ql-block"> 他是正规参军,办了手续的。生产队敲锣打鼓开了欢送会。左邻右舍、父老乡亲都看见小伙子穿上军装当兵走了。怎么能接回来?就让他在区上呆着吧!</p><p class="ql-block"> 这位小伙子虽然嘴硬,倒还听生产队长的话,真的就在区公所赖着不走。</p><p class="ql-block"> 白天,没事他就在区公所高唱国际歌。晚上在区武装部长寝室睡觉。饿了在区公所和武装部蹭饭。</p><p class="ql-block"> 区长、部长连连叫苦,可又无可奈何。</p><p class="ql-block"> 参军不成唱唱国际歌,倒还算文明。还有为了返城自残的。</p><p class="ql-block"> 有一位姓黄的同学,也是因政审过不了关。便请医生帮他出主意。让他服了一种药,导致直肠严重脱肛,很快就在农村办了病退。虽说他进城当了工人,但落下了病根,久治不愈,成了单位上的长病号。为此事小黄常常捶胸顿足,后悔不已。</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一条弯弯的小路,幽幽地伸向高高的山梁。山谷里雾气腾腾,炊烟袅袅。田地间有农民劳作。一位生产队社员驱赶着水牛正在犁田,偶尔还用鞭子抽打一下。</p><p class="ql-block"> 一个中年汉子急行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不时还回头望望。他身后的女青年似乎有点跟不上脚步,渐渐地拉开了一段距离。她快步追上去,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珠。</p><p class="ql-block"> 他们是谁?这么急急赶路,要上哪儿去呢?</p><p class="ql-block"> 三个多小时以前,坪滩知青吕宏天没亮就起身,背着20斤新米、50个鸡蛋,急匆匆地赶往酉溪,想搭便车返回老家果州市。</p><p class="ql-block"> 那年头,知青身无半文,对一元多的车票就可返城的客运班车常感到头疼。只有想方设法搭上来往装货的运输车。由于搭车人多,要想搭上这种便车是非常艰难的。必须脸皮厚,耐得烦,瞅机会,装孙子。即使这样,有时在车站路边耗上两三个小时也毫无结果。倘若碰上司机下车吃饭休息,你得机灵一点凑上去套近乎,递烟倒茶、低声下气说好话。如果文的不行,也可来武的。有些胆子大的男生,乘货车上坡转弯司机减速时紧紧抓住车厢后挡板不松手,跟着车猛跑几步飞身而上。</p><p class="ql-block"> 假如你运气不好碰上态度强硬的司傅,即使你飞车爬上去,也会被司机停车赶下来。</p><p class="ql-block"> 吕宏是女生,没胆量进行这种飞车扒车的神操作。但她运气不错,碰上一辆华莹过来的解放牌货车,司机在酉溪停车吃饭,便上前去和司傅打招呼。</p><p class="ql-block"> 这辆车装了大半车煤,已经搭了六、七人,不想再搭她。但看她是个女生,又背了一背兜东西,没有一口拒绝,敷衍了几句就离开了。</p><p class="ql-block"> 煤车上有两个农民给吕宏出主意,帮她把背兜先提上来,她自己在车下等。</p><p class="ql-block"> 一会儿司机过来了。吕宏忙上前热情招呼。</p><p class="ql-block"> 这位吃饱喝足的"大师傅"吱吱唔唔的,上车关门提档踩油门,竟然一溜烟把车开走了。</p><p class="ql-block"> 吕宏急得要哭。</p><p class="ql-block"> 她大着胆子,站在路中间,好不容易又拦下了一辆煤车。</p><p class="ql-block"> 吕宏哭哭啼啼向司机解释。这位大师傅似乎动了同情心,不仅让她搭车,还叫她坐进驾驶室。</p><p class="ql-block"> 司傅开车一阵猛追,终于在30公里以外的同兴追上了。前面那辆煤车就停在小坝子里。煤炭下了。搭车人走了。一背兜大米、鸡蛋也跟着不见了。但司机还在。</p><p class="ql-block"> 吕宏气得直跺脚。</p><p class="ql-block"> "别急,背走背兜的是个熟人,姓甚名谁住哪儿我全知道"。司机给她指了一条小路。</p><p class="ql-block"> 这个农民姓杨,外号杨石匠,家住蒲家沟,离这儿七、八里。可乡村小路四通八达,岔路颇多。吕宏只好边走边问。</p><p class="ql-block"> 幸好半路上碰到一个认识杨石匠的中年汉子,他愿意带路。吕宏就跟着他走。</p><p class="ql-block"> 吕宏着急,中年汉子更急。因为他不能耽搁久了,还要原路返回继续出工。于是就出现了一前一后急急赶路的情景。</p><p class="ql-block"> 到了杨石匠家,一背兜大米、鸡蛋放在桌上未动。只可惜破碎了几枚蛋。</p><p class="ql-block"> "我是见这一背兜东西没人要才背走的"。杨石匠似乎有点不好意思。</p><p class="ql-block"> 吕宏失而复得,喜出望外,又从原路背回同兴镇。</p><p class="ql-block"> 这里离果州还有五十多里,要想走路背回去,岂不累得半死?</p><p class="ql-block"> 吕宏在场上足足等了四个多小时,费尽周折,终于搭上了一辆去果州的货车。</p><p class="ql-block"> 待吕宏赶回家乡,已是满天繁星。</p><p class="ql-block"> 也许有朋友会问,吕宏费心费神倾尽全力背一背兜新米和鸡蛋返城,是拿回去孝敬母亲,还是托熟人找工作?</p><p class="ql-block"> 都不是。</p><p class="ql-block"> 吕宏在帮忙,帮一位同队知青的忙。帮那位知青把鸡蛋大米带回老家,去孝敬她的母亲。</p><p class="ql-block"> 啧啧啧,是什么样的铁杆闺蜜、贴心好友,值得这样劳累奔波、受尽委屈不要命的帮忙,去孝敬别人的母亲?</p><p class="ql-block"> 这你也许就不懂了。那时的少男少女,同窗求学,坦诚纯真,无利害冲突,无私欲纷争;下乡后又同吃同住同劳动。这种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同学心,患难与共、相互扶持的知青情。是如今那些操社会、混江湖的"精致利己主义者"难以理解的。</p><p class="ql-block"> 好人有好报。吕宏这次辛辛苦苦回老家为他人奔忙,意外地获得了真正返城求职的契机。</p><p class="ql-block"> 吕宏母亲没有工作。她下乡后母亲就在帮地区医院吴院长带孙子。这次回家,通过母亲认识了吴院长。他看吕宏这孩子真诚老实,肯帮忙、有善心,便帮吕宏办了知青病退。当然不是叫她自残,而是在病理上作些技术性调整。后来吴院长又托熟人帮忙,为吕宏在环卫处安排了工作。</p><p class="ql-block"> 对这种被人瞧不起的"扫大街"工作,吕宏不嫌不弃,实干苦干赢得了单位的好评。后被抽去搞管理,不仅评上了高级职称,还当上了全省环卫系统劳动模范。当然这是后话。</p><p class="ql-block"> 我之所以对吕宏如此关注,如此上心,如此了解,不仅因为她是我同学,更是因为她与我的经历大致相同一一都在乡下奋斗了八年多,都是为"成分不好"在招工政审环节长期过不了关,迟迟不能返城。这或许也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吧。</p><p class="ql-block"> 吕宏的"成分不好",是被"家庭出身地主"这座大山压得直不起腰。我的"成分不好",可就一言难尽了。</p><p class="ql-block"> 我老家在果州云溪乡下,祖上三代贫农。谁知解放战争第二年父亲莫名其妙被抓了壮丁,干了几个月觉得势头不对开了小差,在外面东躲西藏。新中国成立后才回到家乡。</p><p class="ql-block"> 这些事,父亲在解放初就向当地军代表讲清楚了。组织上也没追究什么。要不然父亲也不会顺利进了印刷厂,后来还当了厂长。</p><p class="ql-block"> 史无前例的运动一来,"老帐"抖出来了。不是问题的"问题"也成了罪证。父亲被打成了走资派,还附带一条:国民党的兵,罪加一等!</p><p class="ql-block"> 父亲申辩说,我只是一名通讯兵,才干几个月,没上过一天战场,没向解放军开过一枪。这算什么罪呀?</p><p class="ql-block"> 你不是通讯兵吗?你坦白交待,向国民党传递了多少重要情报?通过这些情报,解放军受了多大损失,牺牲了多少勇敢的战士?你比开枪的国民党兵还可恶!</p><p class="ql-block"> 抓我壮丁的部队是川军,也就是刘文辉、邓锡侯将军的部队。他们和嫡系部队不同,向来和老蒋有矛盾。在刘邓大军刚要入川还未开打,刘文辉、邓锡侯就提前起义了。那时我早已开了小差,已经不是国民党的兵了。就算我没开小差,也是起义部队的兵。这能定什么罪呀?</p><p class="ql-block"> 那是你自己的说法。鬼知道你究竟是川军还是老蒋的嫡系部队?老子没功夫去调查核实。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是川军起义无罪。但走资派罪名是板上钉钉一一铁定(钉)的。想抹都抹不脱!</p><p class="ql-block">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哟!</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在雪地上走了四、五个小时,我已从山间来到平坝。路上积雪差不多化了。树枝上还挂着零星的雪朵儿。</p><p class="ql-block"> 前天小张同学从老家回来,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已返城的同学在西山公园搞了一个上山下乡十周年小聚会,并向仍在乡下磨练的同学问好。你知道不?淑华同学回城早,干得不错,晋升也快。读书时她是班上的生活委员。没想到几十年以后她还在管生活,管的是党组织和党员的政治生活,担任了一个地级市的纪委书记。还有一位甄乐乐同学转到她父亲的老家一一安徽乡下发愤苦读,考上了南京医药学院,后来又出国深造,攻读了博士学位。再后来又在联合国工作,被誉为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首席科学家"。不光如此,她还将那位赫赫有名的医学专家一一果州医院院长、在运动年代的受尽劫难的老父亲带到欧罗巴洲多国去周游了一圈。</p><p class="ql-block"> 小张还带来父亲给我的一封信。信中说,老爸的"走资派"问题解决了。准确地说是平反了,恢复了原来职务。信中还说,清除"四害"已经两年多,国家大政方针要进行战略调整,经济建设是中心任务。老爸鼓励我要继续努力,未来可期。</p><p class="ql-block"> 前面有一条小河,过河就是区公所。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冲破乌云钻了出来。冬天的阳光仍送来了阵阵暖意。</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天降好运来。这条曲折而又漫长的返城之路,看来我快走完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2年11月16于山城</p><p class="ql-block"> 2025年7月修改于阆苑</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