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仁福《蛊》（山径）

山径文学社

【山径文学社作品】（漫漫长路）

（山径文学社是1985年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一群少数民族青年自发组建的群众性业余文学组织。）

蛊

【肖仁福】

　　村人好蛊。
　　都居在坳坳上，同种一个垄上的田，同砍一座山中的柴，同喝一条溪里的水。鸡犬之声相闻，抬头望见个鼻子，低头瞥见个裤裆，和和气气，欢欢喜喜，相处甚是融洽。却也难免碰撞摩擦，或是东家的扫帚倒了，砸着西家的鸡崽；或是前屋媳妇的短裤被风吹落，恰好罩在后屋男人的脑壳上。于是指桑骂槐，日娘捣○，甚而至于捋衣绾袖，拳脚相见，分个你输我赢。
　　自然亦有那不显山不露水的，趁你没有防备，暗暗在你的饭鼎里或水缸、茶杯里放些名堂，虽然不至于害人性命，也要让你家里人箍几天脑壳，疼几天肚子，抑或生一身不大不小的疮疥。
　　这里的“名堂”，就是蛊。

（她的眼里有“名堂”）

　　按村人的说法，那搞名堂的，叫放蛊；那吃了亏、遭了殃的，叫犯蛊。
　　蛊的名称也多。按犯蛊的情形，分什么呕蛊、泄蛊、疮蛊，当然还有箍脑壳的箍蛊，放臭屁的屁蛊，流口水鼻涕的水蛊，哭爹爹喊奶奶的疯蛊，等等，足见蛊力的多样而厉害。
　　据说千百年来。村上人你放我的蛊，我放你的蛊，就这么放来放去。放得好有味道。不仅如此，就连犯蛊人亦犯得蛮带劲，蛮潇洒。
　　比如皱皮。
　　皱皮的额头极丰富，又长年累月无可奈何地皱着。故村上人就叫他皱皮。
　　皱皮这人的脑袋瓜子活泛，特别好使。自然就比人家的点子多，手段多。那年月，村上常有人饿死。皱皮不愿饿死，就想个点子，到没有人的深山老林里辟一块地，种上糁子，收回来偷偷磨成粉，用布袋藏好，十天半月做餐落汤粑，让全家人充充饥。糁子很粗糙，像砂子；却饱肚，吃一餐，好几天脚杆子没晓得软。皱皮就这么勉强保住了一家人的贱命，竟然没饿死人。
　　见皱皮家似乎没挨饿，村上人就动了肝火。要放他的蛊。
　　这回放的是睡蛊。叫你瞌睡打堆，看你还去哪里弄糁子。村上人大概就是这个想法。
　　皱皮于是真的犯了蛊，脑壳沉沉的，老打瞌睡。就连生产队开会，也躲到会议室的角落里，睡得像个死猪。会上照例由驻队干部念毛著。驻队干部念几句，又把目光从毛著上面起出来，去扫扫会场，看有没有人交头接耳开小差，或动手动脚摸妹子家的大腿，捏年轻媳妇的奶子。扫了几次，驻队干部就觉得，还是屋角的皱皮认真规矩，一直在不声不响地听他念毛著，驻队干部甚至动了要表扬皱皮几句的念头，以告诫其他不专心的人。
　　但驻队干部慢慢就发现此中有诈。便走过去，伸手去捏皱皮的大蒜鼻子，鼻孔通道受阻，无法出气，皱皮就把嘴巴张开，让气流改道而出，而人继续瞌睡不醒，驻队干部又用另一只手去捂他嘴巴,终于再没地方出气了,皱皮于是满脸充血,胀得通红,连响屁都憋了出来,最末一激灵,醒了,用手将嘴角的涎水一捞,撩到驻队干部身上。
　　满屋子都是开心的笑声。驻队干部不笑,板着脸喝道:“皱皮,学毛著的时候,是打得瞌睡的?你的阶级觉悟到哪里去了，咹？”
　　“我……我……”皱皮使劲揉着眼睛皮,“谁缺德,让我犯了瞌睡蛊。”
　　哄笑声更响亮了,会议室差不多要被哄笑声抬将起来。
　　“那我问你,”驻队干部无可奈何地说,“毛著念到哪儿啦？”
　　“这顿饭我们能够吃下去……”皱皮就琅琅念道,“一口口地吃……把一桌酒席一口吞下去。”
　　念毕,嘴巴有滋有味地巴两下,那双目一合,头一歪,又心满意足睡死过去。
　　皱皮学的毛著不少,最熟悉的就是这段,而恰巧,驻队干部刚才又正是念到此处。驻队干部没得说的,便任皱皮去犯蛊,自己转过脑壳,回原来的地方继续念毛著。
　　直到会议结束,皱皮的瞌睡蛊还没散,还是个死猪,当然没人去惊动他,就让他在会议室过夜好了,听凭野鬼来掐他的脖子。
　　岂料皱皮却忽然站起来,行尸走肉般跟在众人的屁股后面出了会议室,只是眼睛仍没张开,就那么一路合着,到了家里。爬上床,老婆已将被窝热得暖烘烘的了,皱皮身上的蛊一下子轻了许多,忽觉得有些兴奋。赶忙伏在老婆身上……做到半道,瞌睡蛊又重起来,皱皮便没动作了,如同死铁一砣,老婆将他摇了摇,未见反应,一掌推开,他头在枕边一摆,已是鼾声微起。
　　事后皱皮还说,他要感谢放蛊人,因为犯了磕睡蛊,他要少劳蛮多神,少费蛮多力,肚子里那几颗糁子落汤,也不至于一下子就消化得无踪无影。
　　皱皮算是尝到了犯蛊的甜头。
　　皱皮还犯过泄蛊,让他好不狼狈。
　　那天,村上人都在山上烧畲,皱皮忽然觉得肚子有点疼,是不是有人放了蛊?皱皮这么疑心。但皱皮已打定主意,坚决忍住,不能让肚里的货物白白掉到队上的畲里,因为这货物虽然低级,却能拿去肥自己偷偷种的糁子,或是名正言顺交给队上,拿高工分。
　　谁知肚子越来越疼,屁眼很快就要守不住关卡了。皱皮大汗不止,缩到了地上,众人上前扶住,问他哪里不适,是不是又犯蛊,皱皮没回答,只一个劲地咬着牙,默念语录：“这顿饭我们能够吃下去……一口口地吃……把一桌酒席一口吞下去。”
　　也怪,念着念着,皱皮就感觉有些好转,舒服多了,就这么坚持了下去,到散工时肚子竟然不疼了,回家路上还背了捆干柴。但到了离家不太远的地方,肚子又疼起来,势头似比前次更猛。皱皮突地扔掉柴捆,飞步向家里跑去,宛若百米冲刺。众人见状,懵了,未知发生了什么意外。直到皱皮边解裤带边冲进自家茅厕,才恍然而悟,曰：“那皱皮犯了泄蛊。”
　　这一年,皱皮交给队上的大粪,比哪一户人家都要多。
　　驻队干部就推荐皱皮去县里参加五好社员代表大会。会后，皱皮荣归故里，众人就围过来，问城里好不好玩，究竟与他们这山旮旯里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皱皮蛮得意。
　　“哪里不同？”村上人好奇之心突起。
　　“不过……”皱皮见人这么性急，故意卖起了关子，“这是天机，不可泄漏。”
　　“你说不说？”众人就一哄而上，提住皱皮手脚，“不说，就放你的蛊。”
　　“不要放蛊，不要放蛊，”皱皮开心地求饶，“我说得了。”
　　众人就松开皱皮。
　　皱皮说：“城里嘛，连屙屎的茅厕都比乡里的住房高级，全是砌了砖盖了瓦的。还粉了墙，白映映花眼，害得我蹲在里面，就莫说屙屎，连尿也憋住，硬是没法屙出来。”
　　皱皮说：“强在那几天没人放我的蛊，要不然我屁眼里的屎，就没法留着回家屙进我自己的茅厕里了。”
　　村里人听皱皮这么一讲，觉得好新鲜，好味道。都说皱皮这次代表大会没白开。
　　“不过，”见众人听得这么认真，皱皮又补充了一句，“城里人的屎可比我们乡里人的臭多了。他们吃得精细，不像我们吃粗物，干巴巴的屎，翕着鼻孔都闻不到一点臭味。”
　　村里人于是蛮自豪。因为城里人不见得什么都行，什么都高贵。至少，他们不会放蛊，面且屁眼里的屎，比乡里人的臭得多。
　　也许这就是村上的哲学。也许村上人就是凭了这种哲学，开心地放蛊犯蛊，开心地从青黄不接的荒季，一日日挨到稻香飘忽的秋天。
　　秋天,开镰。村上人一个个都面呈喜色,大口大口吃上两顿足意的。
　　皱皮家亦如此。皱皮极难得地饱了几顿肚子。只是肚子一饱,肚皮里面的肠胃就有些撑不住,屁眼也频频地痒起来,无论田里的收割如何忙碌,一天总要屙七八次。
　　村上人见状,就在后面说,皱皮这次一定又是犯了蛊。
　　好在皱皮家的茅厕,傍着队上的田垄,跑起来还方便。跑茅厕要耽误工夫,皱皮做工时便格外卖力,腰里扎了汗巾,衣袖和裤脚绾得极高,割起禾来要割在别人前头好远。
　　就有点异怪,村上人仿佛都犯了泄蛊,时不时扔了手头的镰刀,往茅厕里跑。当然各人只跑各人家的茅厕,没人愿意将自己屁眼里的屎,屙到别人家的茅厕里去。
　　后来,便是驻队干部也似乎犯了泄蛊,白天在田里与社员割稻时,竟变得屎意频频起来。
　　这天,驻队干部兴冲冲进了皱皮家那傍着田垄的茅厕。
　　一种从来未有过的舒泰顿时跑遍周身,竟是以前上茅厕时未曾体验过的那种感觉。屙毕,驻队干部还恋恋不舍地再蹲了一会儿,好像还要重温一遍刚才的感觉。末了,才起身掏手纸。身上却什么都没有,连从不离身的笔记本也没找到。原来是早上换了衣服。屁眼是要揩的,总不能包一屁眼屎,不干不净走出去吧。
　　驻队干部抬头望了一眼头上悬空吊着的大竹筒。驻队干部清楚,那是专门盛放刮屎用的柴棍和篾片的,乡里人都是用这种粗糙东西揩屁眼。乡里人不像城里人那样,把屁眼看得千金重,非细细软软的纸片不可。
　　驻队干部倒不完全是城里人那样作派。驻队干部小时得过痔疮,他惧怕那又粗又毛的柴棍篾片,往屁眼里一刮,会刮出麻烦。
　　不过,这一回驻队干部顾不了这许多了,他抬起手,往大竹筒里伸了进去。
　　只是,驻队干部抓到的,却并不是什么柴棍和篾片,当然更不是纸片之类。
　　驻队干部抓出来的,分明是一把黄灿灿的谷穗。
　　驻队干部愕然了,嘴巴张着,合不拢,傻傻的仿佛犯了一样奇特的蛊。
　　不过驻队干部很快回过神来。他想起皱皮和社员们,总是扎着宽腰巾,绾着肥衣袖和大裤腿下田,而后频频跑自家茅厕的情形。
　　驻队干部懂得他们是犯了什么蛊。
　　驻队干部到每家的茅厕里都转了一下。毫无例外,每个茅厕里的大竹筒,都盛着黄灿灿的谷穗。
　　但驻队干部没有解社员们的蛊,仍让他们频频跑自家的茅厕。
　　驻队干部是我们的恩人哪。村上人就在后面这么说,只差点不喊驻队干部万岁了。
　　第二年,村上破例没饿死人。
　　自然,放蛊和犯蛊的人就少了蛮多。那皱皮呢,也好久未见他犯瞌睡蛊和泄蛊了。

（驻队干部是我们的恩人哪）

　　【作家简介】 肖仁福，（1960－　）湖南省邵阳市城步苗族自治县人。中国作协会员，畅销小说作家和历史文化学者，被读者誉为“中国机关小说第一人”。已出版当代长篇小说《官运》、《位置》、《仕途》（三卷本）、《阳光之下》等十多部，历史小说《苏东坡传》、《李鸿章》（五卷本）等多部，小说集和随笔集四十多部，共计一千万字。（山径文学社创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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