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烟火与古韵间穿行

对门的邻居

——长沙铜官窑古镇半日游

李志国

　　7月18日的长沙，像一块刚从窑火中取出的釉瓷，带着灼人的热情。走出黄花机场时，13:55的阳光正把停机坪烤得发亮，地导苗族姑娘“小辣椒”带着银饰叮当的笑迎上来，像一团跳跃的火苗。入住赏悦轻奢酒店放下行李，窗外的蝉鸣正盛，我攥着从新疆全陪导游杜琴那里借来的充电宝，决不能让这江南午后虚度。

　　滴滴车穿过岳麓西大道的树荫时，司机杨宇翔师傅正用带着湘音的普通话念叨：“靖港古镇是老码头的烟火气，铜官窑才是真·宝藏——你看那釉色，千年前就顺着湘江漂到波斯去咯”。四十分钟后，车停在青石板路的入口，空气中飘来樟树与辣椒油的混合香气，肚子早在此刻敲响了锣鼓。街角粉面馆的木桌旁，嗦一碗加了酸豆角和紫苏叶的长沙米粉，滑溜的米粉裹着鲜辣的汤底滚进喉咙，额头沁出的细汗，算是和这座城市正式打了招呼。

　　购票入园，首先走进老家具博物馆，推开门的瞬间，樟木的醇厚香气漫过来，像扑进一位老者的怀抱。展厅里的清末民初家具泛着温润的包浆，红木八仙桌的桌角被摩挲得圆润，一对酸枝木拔步床格外惹眼，床檐垂着的苏绣帐幔虽已泛黄，上面“麒麟送子”的纹样仍鲜活，床架上嵌着的螺钿片在灯光下流转，像把银河揉碎了铺进了深宅大院的梦境里。据了解，这些家具多是从湘中老宅抢救而来，抽屉底板上还留着当年主人用毛笔写的“光绪廿三年置”，墨迹透过木头的纹理，洇成了时光的胎记。

　　魔法釉剧场的黑暗里，突然亮起一道火光。舞台中央的陶匠正将素坯浸入釉料，当他把坯体送进“窑炉”的刹那，整面墙的LED屏突然炸开——青釉在高温中流淌成山峦，黄釉晕染出落日熔金，褐彩像被风吹散的星子，最惊艳的是那抹窑变蓝，从深沉的靛青突然幻化成孔雀尾羽般的虹彩，引得观众席发出一阵细碎的惊叹。全息投影让千年窑火在眼前重燃，陶片在烈焰中噼啪作响，釉料沸腾的气泡仿佛能溅到脸上，最后一幕里，无数瓷片从空中坠落，在地面拼出一幅《伎乐图》，那些捧着琵琶、吹着筚篥的陶俑，竟像是从唐代的湘江码头走出来的，带着水汽与釉香。

　　丹凤楼就立在不远处，飞檐翘角划破天际，原是老五凤楼，朱红的廊柱撑起层层叠叠的斗拱，檐下悬挂的红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楼前的广场上，几位身着汉服的姑娘正排练着古琴合奏，琴声穿过雕花窗棂，与楼内传来的湘剧唱段交织，让人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

　　程普祠堂的门楣上，“勋名永著”的匾额在夕阳里泛着暗金。这位三国名将的祠堂不大，却处处透着武将的硬朗——穿堂而过的风带着天井的凉意，廊柱上的缠枝纹雕刻比别处少了些柔媚，多了几分剑戟的锋芒。正厅里的程普铜像身披铠甲，手按腰间佩剑，目光穿过庭院望向湘江，仿佛还在镇守当年的营垒。

　　墙上的连环画讲着“程普献策”的故事，泛黄的纸页里，赤壁之战的火光似乎还未熄灭。祠堂角落的老井格外动人，井沿的青石板被绳痕勒出深深的沟纹，据说当年程普军队在此驻扎时，这口井的水从未干涸，如今俯身望去，井水倒映着檐角的飞翘，像把千年的月光沉在了井底。

　　状元及第府的雕花木门一推开，墨香便漫了过来。正厅的“状元及第”匾额是整块楠木雕刻而成，匾额下方的八仙桌上，文房四宝摆得整齐，狼毫笔的笔尖还带着淡淡的松烟墨痕。西侧的书房里，一排书架顶天立地，泛黄的线装书脊上写着《论语》《史记》，最上层的《湘中诗钞》里夹着干枯的桂花，许是当年主人读书时随手夹进去的。后院的天井里种着两株玉兰，花瓣落在青石板上，与地上的青苔相映成趣。资料显示，这位状元曾在此苦读十年，夏夜就着油灯抄书，寒冬里把脚伸进装着稻谷的木桶取暖，如今抚摸着书房墙壁上模糊的刻痕，仿佛还能摸到一个书生的体温。

　　文山草堂藏在一片芭蕉林后，白墙黛瓦的院子里，一口荷花缸里浮着几片青绿的荷叶。堂内挂满了湘中名士的字画，其中一幅《湘江夜泊图》尤为传神，墨色的江水泛着粼粼波光，远处的渔火用朱砂点染，竟真有“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意境。靠窗的案几上摆着一套紫砂茶具，旁边的砚台里还留着半池宿墨，仿佛前一刻还有人在此挥毫。西厢房的“听雨轩”最是绝妙，窗外就是芭蕉，若是雨天来此，雨声打在蕉叶上，和着堂内的古琴声，便成了最雅致的江南小调。站在一幅《铜官制瓷图》前良久，画中陶工赤着脚在泥地里揉坯，窑工挥着长杆拨弄火塘，竟与千年前的铜官窑工重合在了一起。

　　湖湘揽胜的仿古建筑群，像是把三湘大地的精华都压缩在了一方庭院里。踩着青石板路往前走，左手边是岳阳楼的“洞庭波涌”石雕，右手边是橘子洲头的“指点江山”牌坊，转过一道月门，竟看到了南岳衡山的微缩模型，香炉里燃着的檀香袅袅升起，与檐角铜铃的叮当声缠在一起。“湘西吊脚楼”展区格外有趣，木楼的栏杆上挂着玉米串和红辣椒，窗台上摆着土家族的西兰卡普织锦，织锦的纹样里藏着张家界的峰林与沅江的浪涛。夕阳穿过“岳阳楼”的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篆字影子，那一刻，仿佛整个湖南的山水都在这方天地里呼吸。

　　绕过一片荷塘时，突然撞见一座青砖塔立在湖心。塔身没有铭牌，只有每层檐角挂着的铜铃在风里轻响。塔基被湖水浸得发绿，砖缝里钻出几丛倔强的芦苇，塔身的青苔像泼洒的绿墨，晕染出岁月的痕迹。登上塔内的石阶，每一步都能听到木头的咿呀声，到了顶层才发现，塔壁上竟藏着一行小楷：“光绪戊戌，过铜官，见此塔，如见故人”。凭栏望去，整个铜官窑古镇尽收眼底，丹凤楼的飞檐与远处的窑火台相映，湘江的水汽漫过来，让塔影在湖面碎成一片晃动的光斑，倒像是谁把千年的时光，都装进了这塔下的碧波里。

　　当暮色漫过丹凤楼的飞檐时，手机显示19:30。打给来时的司机，他笑着说：“现在回去刚好，途中正好带你看去年建好的兴联路大桥”。车驶过湘江时，新落成的大桥突然亮了起来，万千LED灯沿着桥身铺展开，像两条发光的绸带系在江面上，灯光随着江风变幻色彩，赤橙黄绿青蓝紫，把江水染成了流动的彩虹。岸边纳凉的老人摇着蒲扇，孩子们追着卖冰棍的单车跑，高楼的灯光秀正映着“惟楚有材”的字样，与远处铜官窑的窑火台遥相呼应。

　　车行至湘江畔时，杜甫江阁突然从树影里跳了出来。飞檐如展翼的鹤，翘角直指天际，檐下悬着的铜铃被江风拂得叮当响，倒像是在应和远处橘子洲头的浪声。阁楼的窗棂是镂空的梅兰竹菊纹样，临江的栏杆旁，几位老人正凭栏远眺，江风掀起他们的衣角，与阁顶“杜甫江阁”的匾额一同在暮色里轻轻摇晃。听说这里藏着诗圣的魂——当年杜甫泊舟湘江时，或许就是在这样的黄昏里，望着满江落霞写下“正是江南好风景”，如今阁内的展柜里，还陈列着复刻的《湘江秋夕》诗卷，墨迹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仿佛能嗅到千年前的墨香混着江雾的清润。车过橘子洲大桥时回头望，江阁已亮起檐灯，暖黄的光晕裹着飞檐，像浮在江面上的一座诗卷，与对岸的万家灯火遥遥相对，倒应了那句“阁存诗韵，江载文脉”。

　　回到酒店已是21:30，街角炒粉摊的铁锅“滋啦”作响，捧着热辣辣的炒粉站在路灯下，看长沙的夜风吹动梧桐叶，突然明白这座城市的热情里，藏着的是烟火气与古韵的千年纠缠——就像铜官窑的釉色，总要经过烈火的淬炼，才能晕染出最动人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