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陵夏谒 ——汉高祖与吕后陵前的遐思

黑大帅

七月的渭水原上，日光如融金般泼洒，烫得草木也蜷了叶缘。车行至咸阳东，但见两座青冢巍巍，隔了田垄相望，恰似历史抛落的一双玄璧，一半浸在骄阳里，一半沉入岁月深潭。蝉声从古柏枝头漫漶开来，织成一张燥热的网，笼住这方帝王安息之地。我揩去额角细汗，恍觉脚下黄土正隔着千载时光，灼着脚背。

高祖刘邦的封土高踞台原，石阶蜿蜒如垂落的绶带。翁仲石兽列道相迎，风雨蚀去棱角，眉目却仍含威。抚过碑上“大风起兮”的残刻，指腹蹭着石屑簌簌而落，忽想起太史公笔下那位斩蛇的沛公——昔年提三尺剑取天下，如今只余一抔土丘，连碑铭也漫漶成斑驳的影。

陵顶四望，关中沃野尽收眼底。麦浪翻涌似金甲兵阵，恰似垓下旧梦未醒。几个农人荷锄走过陵垣，布鞋踏起微尘，与石马默然相对。帝王功业终作田畴青绿，这土地何曾真正属于谁？日光倾注在陶俑碎片上，折射出刺目的白，恍惚间竟似未央宫的残瓦。

皇后吕雉的陵寝略矮数尺，却更见精工。茔前无字碑光洁如镜，照见游人影动，偏照不见史册里那个“人彘”血影。石阙阴凉处生着厚厚苔衣，手指触去冰凉湿滑，如触到未央宫深夜的露水。想她当年临朝称制，玉笏翻覆间定鼎汉室，终究困死在“牝鸡司晨”的谶语里。而今冢上荒草摇风，倒比史官的刀笔温柔三分。

一株老石榴树斜倚墓墙，朱实累累垂垂，爆裂处籽粒如血珠。树下散落着香客供奉的绢花，粉紫绸瓣早褪成灰白，与《史记》中“姁姁如小儿语”的温柔剪影一道，在时光里渐次风化。

两陵间的阡陌小径，被夏阳蒸腾出氤氲的地气。驻足中道回望，高祖陵的苍松如墨色云冠，吕后冢的碑石似素练垂空。这对生前怨偶，死后竟以这般姿态永恒对峙。忽有野雀从刘陵柏枝跃至吕冢石鸱，翅尖扫落松针簌簌——原来生死疆界，在飞禽眼中不过寸许之隔。

田间老农歇晌时闲谈：“高祖爷和吕娘娘？早化成咱脚底泥啦！你看那陵上长的苞谷，穗子都比别处壮实！”语罢大笑，豁齿间漏进七月的风。帝后权谋、宫闱秘辛，终是黄土一坯，反不如一株玉米懂得岁月慈悲。

日影西斜时，蝉鸣愈显凄紧。满陵石兽驮着金红夕照，恍若披上火浣布。有燕群自长乐宫遗址方向飞来，在双陵上空盘旋如流动的玄珪。想起朱自清观荷塘所言：“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此刻帝王荒冢与农人禾黍同沐余晖，方知时间才是最公正的史官——任你冠冕九旒，终被蝉声砌成断简残章。

离时忽见牧童驱羊过陵，羊蹄踏碎碑影，铃声叮咚没入暮烟。回望双陵已成淡紫色剪影，恰似未央宫残存的椒图瓦当，半嵌进混沌天际。原来所有煊赫终要归于寂灭，唯有渭水汤汤，载着千年月光东流不歇。

此番谒陵，如展读半卷残破的竹简。高祖的豪气、吕后的机心，皆被岁月研磨成齑粉，散入关中万顷桑麻。忽忆朱先生《匆匆》之叹：“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纵使帝王亦难逃此律。归途浅尝道旁野杏，齿颊间迸开的涩苦，竟比史册铅字更近真实。黄土之下，功过皆付苍烟；黄土之上，夏蝉犹唱永恒偈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