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三街的记忆

春天里的燕子

我走在天府三街，这街道已不复旧观。柏油马路宽阔平整，两侧高楼如刀削般直立，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十年前可不是这般模样。那时这条路尚在修理，坑洼处积着雨水，我们便踮着脚尖，从这块砖跳到那块砖，像一群放学的小学生。

十年前我在成都工作了两年。公司租的宿舍就在天府三街背后的一条小巷里，巷子窄得仅容两人并肩，却种满了银杏树。秋天来时，金黄的叶片便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铺了一地。我们常踏着这金黄的地毯走回宿舍，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是大家口中的"大姐"，其实年纪并不算最大，只是性格使然。二姐比我活泼许多，成日里说笑打闹，把办公室的气氛搅得热热闹闹的。我不善言辞，常坐在角落里默默做事，却也不觉得与大家生分。这种距离恰到好处，既不必勉强自己融入，又不至于显得孤僻。

陆经理是个精干的女人，三十出头，做事雷厉风行。她待我极好，常把难缠的客户留给自己处理。记得有一回她感冒发烧，脸色煞白，却还坚持开会。会后我拉她到休息室，取出随身带的刮痧板和火罐。她背上很快现出紫黑色的淤痕，像一幅诡异的地图。

"这痧怎么这么黑？"她扭头问我，声音虚弱。

"寒气重。"我简短答道，继续手上的动作。

拔完罐后，那些圆形的印记在她背上排成整齐的队列，中间几处特别深的几乎成了墨色。经理却长舒一口气，说舒服多了。第二天她背上的淤痕引来同事们一阵惊呼，她却笑着替我解释："大姐的手艺，比吃药管用。"

金龙是办公室里最年轻的男生，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重。他总能把复杂的数据整理得井井有条，还能耐心地教我使用那些新奇的办公软件。有一回，公司新来的女同事不知为何对我恶语相向，我沉默以对，只当没听见。金龙却突然走过来，拿过我的手机。

"这种人，"他一边操作一边说，"不值得交往。"说完便将那人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我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后来那女同事被调去了别的部门，临走时还瞪了我一眼。金龙站在我旁边，轻轻哼了一声。

江游是个有趣的人，总能在大家疲惫时讲些无伤大雅的笑话。他喜欢研究各种美食，常带些自家腌制的泡菜分给大家。我虽不参与他们的说笑，但每次都会接过他递来的小瓶子，点头致谢。他便会露出满足的笑容，好像我的接受对他而言是莫大的肯定。

深秋的时候，银杏叶落得最盛。我们加班到深夜，走出办公楼时，整条巷子已铺满金黄。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银杏叶上移动，像皮影戏里的角色。二姐会突然跳起来去够树枝，江游则讲述着他新学的菜谱，梅经理笑着摇头，金龙安静地走在最后，确保没有人落下。

记得有个雨夜，我们都没带伞，只好冒雨跑回宿舍。银杏叶被雨水打湿，贴在路面上，走起来格外滑。二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金龙一把扶住。我们索性放慢脚步，任由雨水打湿衣衫。到宿舍时，每个人都成了落汤鸡，却莫名其妙地笑作一团。那晚我煮了姜汤分给大家，他们都说比药还管用。

冬天来临前，我因家事不得不离开成都。临走那天，梅经理特意调休送我，二姐红着眼睛往我包里塞了一大包零食，江游送了他最得意的泡菜，金龙则默默帮我把行李搬上车。车开动时，我回头看见他们站在路边，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拐角处。

十年后的今天，我站在焕然一新的天府三街，再也找不到那条银杏小巷。高楼吞噬了记忆中的风景，只有那些零星的片段还在脑海中闪烁：梅经理背上的火罐印，金龙删除联系人时的侧脸，雨中大家湿漉漉的笑声，还有满地金黄的银杏叶，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我走进街边的一家茶馆，要了杯碧潭飘雪。茶水清澈，茶叶在杯中舒展，像极了那些在记忆中缓缓展开的旧时光。窗外人来人往，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我忽然想起离开成都后的第三年，曾收到过二姐的短信，说公司解散了，大家各奔东西。之后再无联系。

茶杯见底时，我付钱离开。走出茶馆，阳光正好，照在新铺的人行道上，明亮得刺眼。这条街已经找不到任何过去的痕迹，但我知道，在某个平行时空里，那条银杏小巷永远存在，金黄的叶子永远在飘落，而我们，永远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