槎山消夏录

石头

赵光辉

槎山是浮在海上的半阙仙槎。九峰叠嶂，铁色岩骨浸透咸风，将三伏暑气拦腰斩断。晨起推窗，雾霭如素绡缠裹峰峦，恍见王重阳踏露巡山，道袍沾着前朝的松脂香。院夼村的屋舍蜷在山坳里，石墙红瓦缀成翡翠匣中的玛瑙串，渔汛与季风在此和解，只余蝉声锯开凝固的热浪。

山泉自石罅跌落，泠泠然似古筝拂过冰弦。掬一捧饮下，喉间倏然绽开一朵青莲——那是唐人遗落的诗句，被岩缝收藏千年，此刻在我脏腑间舒展禅意。

渔家灶台蒸腾着海天的契约。新捞的蛎虾卧在竹匾里，甲壳泛着幽蓝，像浓缩的夜潮；紫茄悬于藤架，剖开时瓤肉如雪，暗藏雷雨前的溽热。主妇以陶罐煨薏米赤豆羹，灶火舔舐瓮腹，熬煮出一室《神农本草》的草木密语。

暮色漫过礁石时，滩头浮起星火。老者盘坐蒲团，将太极云手揉进海风，衣袂翻飞似展翅白鹭。少年赤足踢浪，足印烙在退潮的沙笺上，顷刻被月光译成闪光的梵文。

在树下用山泉烹一壶老茶，看蜷曲的叶魂在琉璃盏中舒展，氤氲里浮起整座槎山的清凉魂，仿若含住半片月光、半缕松风，余韵悠长得连舌底也生出清泉潺潺。

最妙是子夜听山。窗棂筛进流萤，岩壁渗出松脂与星斗的私语。忽有晚钟自古寺荡来，声波漫过脊梁，骨缝间淤积的都市喧嚣，竟如槁木遇甘霖，寸寸皲裂剥落。

渔港码头的市井哲学写在鱼鳞上。老舵手把皱纹刻成海图，银鲳在网眼间跳跃，鳞光泼洒如散落的银锭。忽见童孺捧青瓷碗奔来，碗中豆腐凝脂颤巍，缀着野葱翠影——此间人深信，至简至素方是养命真诀。

龙王庙檐角悬着谷雨祭海的残幡。三百年前渔民以三牲五谷饲龙，今人则以海带结代牲礼，将非遗的香火系于环保绳结。传统如潮汐，退时露礁岩，涨时纳星月。

临别那日，白鹭驮我登顶。见九峰浮沉云海，院夼村似碧盘承露，忽悟养生非避世之术：

山以岩骨镇暑热，人以静气守元神。

蝉蜕在松枝空鸣，恰似尘心褪壳声。

此番乙巳夏课，终将槎山炼成丹田一枚青印——此后红尘奔走，自有山风荡涤六腑，海韵熨帖三焦，而桃源不在世外，在心头泊着一叶清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