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举之道

一望草田

一九六七年薄秋，白云在蓝空迁徙，枯叶在风中离枝，一切，仿佛在低微叹息自身之命运。

父亲租来一条木船，在资水上犁出涟漪，载着我们一家五口，从游家古镇迁往新化县城。

船行水动，古镇的屋檐，屋檐后的何家峔，峔上的祖坟，渐隐于身后烟霭。

母亲抱病倚坐船头，父亲默立船尾，三个懵懂男孩挤在中间，望着未知的崖岸在雾气中缓缓显形，船底轻拍水声，仿佛在自语未卜之前程。

父母舍离何家峔下逼仄故土，只为将我们托举到青石板铺就、有九街十八巷的县城城关镇。

父亲是县里宣传部门一位理论教员，薪俸微薄。家中生计如外婆纺纱时手捏着的那根纱，仅靠他一人维系。

一月中有十日，父亲需去城外十三华里的党校兼课。来去火车票五毛钱，若步行往来，五毛钱便可落回自家口袋。为了我与二弟每学期二块五的学费，父亲总是选择徒步来回。

深冬一日，我随父亲沿着铁轨去党校。雪深没踝，天地皆白。父亲一路咳嗽，呼出的白气像要凝结在寒风里。

走着走着，他突地弓下身，“咳”的一声，竟是一口鲜红的热血喷吐在深雪之上，砸出一个小小的、令人心悸的深洞。

我抬头望父亲，他摆摆手，脸上一片灰白，像被这雪原吸走了血色。

他挣扎着继续向前举步。沉默足印里，藏着无声托举下代之千钧之重。

母亲亦在燃烧自己。她长年患肾病，却不顾劝阻，偏要混入县城码头那群粗壮的搬运工中。

拂晓时分，她已站在长码头、大码头，肩扛畚箕担炭，担紅砖，身影在沉重的货物下踉跄。我有时寻至码头，只见她弯腰屈背，将一担担煤炭过秤，将一手手红砖归整。她直起腰背，总要按住腰，僵立片刻，脸上浮起痛楚神情。她以病弱之躯，硬生生为我们赚来学杂费与生活之需。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生活之艰难，何曾因父母拼尽全力而稍减分毫？

一九七二年父亲被造反派抓去农药厂囚禁三个月，家里断了粮路。刚入初中，我的三块五毛学杂费成了天堑。校领导怕我带坏头，竟唆使同学嘲弄我、辱骂我，甚至逼我退学。母亲得知，闯入校长室。她先是据理力争，继而低首痛哭，最后竟扑通跪地，苦苦哀求暂缓。校长终于动了恻隐之心，挥手免去了那学期费用。母亲站起，转身将我按到地面，向校长跪谢。她拉着我走出校门，那被泪水洗过的脸庞，竟焕发出一种奇异光彩。原来尊严的退守与弯曲，亦可迸发出托举儿子的惊人力量。

父母深知，稀薄家底难以铺就儿女坦途，便另辟蹊径，以各自不同方式托举我们儿辈的灵魂与翅膀。

对于二弟，他们任其追逐心中音韵与色彩。家中清寒，但二弟摆弄二手吉他，涂抹廉价颜料，父母从无怨言。后来二弟果然靠组建乐队谋生，再后来，竟成了小有声望的画家。

三弟性情温顺，学业颇优，父母便倾其所有，供他专心念书。三弟不负所望，终在高考中突围，走上安稳的公务员之路。

而我，身为长子，父亲以另一种严苛雕琢。每晚饭罢，父亲必陪我练习思考与抗辩能力，话题由古至今，横贯东西。父亲声音洪亮，我亦年少气盛，声浪常要掀翻屋顶。母亲苦于偏头痛，却从不打断，只是默默搬条小木凳，独自坐到巷尾阴凉处。她以退避的方式，为我们思想锋芒腾出了空间。

七六年，我们所住黄家院，在院前要建一个卖水点。一分钱一担水，自来水公司得八厘。卖水人得两厘。时年，母亲脑瘤切除，偏瘫在家，但坐卖水房卖水还行。父亲考验我社交能力，要我独自一人去为母亲争来这个就业岗位。他给了我一个线路图：先找自来水公司，不行找街政府，再不行找残联。不负所望，我多方伸述与恳请，终于为母亲争来了这一职位。

多年后，我们兄弟三人各自成家立业，如不同方向的枝桠，披满绿叶伸向天空。二弟画笔挥洒色彩，三弟公文包方正规整，而我亦在商海磨砺中站住了脚跟。

父亲咳在雪中那口鲜血；每晚激我思考，育我辩才；母亲跪在校室的身影，连同她深夜巷尾独坐的凳子，早已深深沉入我记忆之心河。

父母无法为我们打下金山银山，却能用苦难与爱托举起我们另一种人生。

我知晓，一个家族的长盛，何曾倚仗天降的运气？那灯火世代相传，全赖无数双托举之手。

就我家来说，托举之道，是穷困里掘出的路，是暗夜里点燃的光。

二零二五年七月十六日夜于守止斋

刘跃苗，笔名遥村、翼之、草田，湖南新化人。已出版长篇小说《赌石》《夜场》，历史时事散文集《千古一镜》，诗歌集《圆梦集》《梦里流莺》，音乐散论集《锦瑟无端》，散文集《秋雨盈窗》《岸在哪》《心在哪》《梦在哪》《旧时明月》，学术专著《梅山文化六十讲》。近日，《赌石》《夜场》长篇小说签约亚马逊，用多种语言在国外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