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飞瀑间

陈华国

晨光初现，无人机率先升空。螺旋桨搅碎山间薄雾，从高空俯瞰，太阳山溪谷宛如蜿蜒青龙，晨光里泛着青灰鳞光。溪声先至，未见其形。谷底奔涌的溪流，似远山均匀呼吸，随雾气起伏。几只蓝翅短尾鹟被脚步惊扰，振翅掠过水面，在对岸杜鹃丛中溅起紫红花雨。

崖壁嵌着引水渠残垣，渠沿青苔密布，踩上去时，细碎苔痕迸裂石缝。右侧深谷不见底，山风盘旋崖壁，掀起衣角猎猎作响。屏息贴壁挪步，数着心跳前行百余步，终至开阔溪滩。卵石小路隐在浅水。千年溪水冲刷，石头泛着青铜光泽，阳光折射的光斑在岩壁跳动，似无数金箔暗处燃烧。

俯身掬水，上游忽传树枝断裂脆响，母野猪领着幼崽浅潭饮水，獠牙刺破水面云影。隔溪对视，鼻息喷出的白气惊飞岩燕，黑羽如箭，倏地射入瀑后水帘洞。愈近瀑底，空气愈湿。悬浮水珠织成的纱，层层裹来，睫毛凝成细钻。轰鸣震得胸腔发麻，抬头望去，奇妙景象浮现眼前：朝阳斜照瀑幕，坠落的水流竟在半空凝滞，化作万千水晶珠串成的帘，每颗珠子里，都困着一轮小小太阳。

山风裹挟水汽扑面，草木与岩石气息交织。愈往上行，水声愈响，终成连绵雷鸣。瀑布顶端仿佛与天空相接，坠落的水流被山风撕成缕缕银丝，又在潭面重聚成沸腾白浪。潭水呈现翡翠色泽，阳光透射水面，在潭底石英岩上折射变幻光斑。褪去外衣，脚尖轻触水面。寒意顺着神经窜上脊背，皮肤暴起细密疙瘩。风掠过耳畔，带着山林湿润气息。水面如镜，暗流涌动，偶见气泡悄然破灭。从岩石纵身一跃，弧线划破凝滞空气，伸展四肢如雀翼，脊背弯成满弓。缩身入水，溅起浪花；平躺拍击水面，发出清脆响声。河水温柔似母亲怀抱，仰面漂浮，流云在眼前舒展；猛子扎下，指尖触及河底光滑石头。游至岸边，太阳西斜，湿漉皮肤泛着金光。甩落发上水珠，掌心多了一块河中石英石，凉凉的，像握住凝固时光。

游近瀑布，十数米高水帘奔腾而下，砸在水面发出沉闷轰鸣。水流冲击肩背，先刺痛，后麻木，最后竟生奇异快感。潭边岩壁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如镜，形成天然滑水道。攀上岩台，俯身滑下，入水时浪花扑面，鼻腔灌满清冽山泉。天色骤变。乌云如泼墨涌出，顷刻遮蔽半壁天空。雨点先疏疏落落，继而连成线，织成幕。溪水顿时暴怒，裹挟泥沙碎石，咆哮冲向下游。瀑布愈发壮观，水量陡增，轰鸣如雷霆万钧，水雾弥漫，十步外难辨人影。此刻瀑布，与先前柔美判若两物。自然之威，可畏可怖，却又动人心魄。

雨幕中，瀑布仿佛获得生命，发出嘲弄般大笑。凉风袭来，寒意爬上脊背，不由得打个寒颤，赶紧裹紧雨衣。原想观摩友群瀑降，久候不至。手机信号飘忽不定，数次拨打，尽数淹没在忙音里。下山至安平寺，忽见熟悉越野车静立墙边。终究来了，却不知此刻身在何处，是在某处山坳与怒溪相搏，还是躲在干燥岩穴暂避。想来此刻，不是征服飞瀑，便是被飞瀑征服。

雨势渐歇，天色愈沉。回到山下，太阳山隐在雨幕中，只剩一片朦胧。湿透衣裳和腿上岩石刮出的红痕，提醒着那并非幻觉。人在自然面前，终究不过是贴着地皮生存的虫豸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