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马秉仁先生是我的中学同窗。在昆明一中读高中时,他在高59班,我在高60班,虽交集不多,心意却有相通之处。大约三十年前,他到我供职的报社闲坐,谈到当年昆一中高考翘楚杨学铭的夭亡,痛惜之情溢于言表,留给我深刻印象。近日,他写了一篇五六千字的忆旧散文,全用手写在微信上,读后令我感动。我参以美篇平台,发文也还方便,因此加工制作转发,方便朋友们阅读。</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童年的大观河</p><p class="ql-block"> 马秉仁</p><p class="ql-block"> 读张人佶《大观河》,心归童年。大观河是你的也是我们同龄人的,人佶你再展开放手写呀。我也凑一些,献给小学相亲相爱的同学们。</p><p class="ql-block"> 略闭双目,往日那些情景立即浮现。</p><p class="ql-block"> 见到大观河静静横臥在平展肥美的田坝间,斜坡土堤上绿草茵茵,是我们昆明特有的铁线草,又名”将军草”。这种草贴地生,耐践踏,夏秋抽出草穗,其状如箭翎,或如三把或四把宝刀,草茎柔靭。我们打结斗草,穿过结拉扯,谁“人头落地“为输。</p><p class="ql-block"> 大观河水碧绿半透明,微荡清波,浅水处水草摇拽,草间藏着小鱼。嗅到淡淡水腥气,昆明人叫它“鲊草味”。我们唱自编歌谣时,要唱出“鲊草味”,越土越好,越搞笑越好。岸边有小窝小窝黑不溜秋的小鱼苗,用双手小心慢慢合拢,这些幼儿园的憨包全不知情,还在你手心里悠游自在,我们带回家与金鱼养在一起。水草洞开处会有大群红色小虫虫聚在一起晒太阳,不知学名,我们便叫它“鱼虫“,用细眼纱网捞起回家喂金鱼。那些胖嘟嘟笨啜啜通体金红的鲤鱼变种,昆明人叫“三尾鱼”,有院子的人家把它们养在院子石缸里,不能喂米饭,那会把它们撑死。喂鱼虫它们越吃越高兴,不会出问题。 </p><p class="ql-block"> 孩童们到大观河旁,会匆匆忙忙脱下衣裳换上游泳裤。当年昆明小孩流行红色,我的当然也是红色。这种游泳裤都是各家自制,款式现在完全见不到了,它左侧被剪开,缝有三对细布条,腰上没有缩紧带,也穿有一条布绳。它的妙处是不脱内裤就能换上。在大庭广众下脱去长裤,右腿穿过游泳裤,从内裤里将左侧引出来系好开口,再系牢腰带就成了。那时昆明小男孩人人都有,款式相同。</p><p class="ql-block"> 我们从河里掬一捧水攉到胸前,凉水一激打个哆嗦,而后高声祷告:“拍拍胸,莫伤风;拍拍背,莫咳嗽;拍拍胯,回家莫挨打!〞一切就绪,便可以下水了。在浅水处用手杵地练习蹬腿,练闷头,不时沿岸扑腾一阵,先以一脚轻轻触地,后来大胆“放双脚“,呛几口水,咳几回嗽,狗扒式和蛙式基本就学会了。狗扒式虽难看,但更好玩,双脚使力拍水,声音越响,溅水越凶,越好玩。</p><p class="ql-block"> 现在想想要是有个救生圈就好了。那个时候高分子塑料还未问世呢,用树胶塑形的梳子和牙刷把,被土老帽昆明人叫做“化学”,用烂了舍不得丢。常有小贩跨个单肩竹篮沿街收购,嘴里吆喝着“有破铜烂铁找来卖......有化学找来卖......”那化学的化字拖声拽气玩出花腔,为的是引人注意。那时没有塑料膜,更无泡沫材料制作救生圈。用细帆布包住软木,刷上红一道白一道防水漆,便是救生圈了。那是给远洋水手用的,哪能轮得到我们这些屁娃娃?</p><p class="ql-block"> 忆及自己第一次横渡大观河,脚触对岸河底时的臉红心跳,那骄傲自满可比奥运会冠军走上领奖台时的幸福。</p><p class="ql-block"> 除了翩翩起舞的白粉蝶,大观河上迎风飞舞的“老绿头“蜻蜓们也是顽童们猎取的目标。我们费力捕到一只雌蜻蜓,用细线拴在短树枝头,诱捕公蜻蜓,嘴里唱道:“些喽,来喽,绿头蚂蜊儿来喽......” 据说这老绿头卖到福林堂,五佰(五分)一对,但我和吴致义都是小绅士,不做这种小买卖。</p><p class="ql-block"> 大观河上小木舟荡桨驶过时,激起一阵浪花,水草摇曳。也常有大海船出入,它们行程稍远,昆明人叫“昆阳船”,船帮很高,小桨是夠不到水面的,船尾有一支大桨,用来掌舵。这些大船从昆阳、晋宁、海口、呈贡满载货物驶来,扬帆破浪。每逢晴天,西南劲风一路吹,送船疾驶过滇池。过了大观楼,进入大观河,水道收窄,多数船支落了帆,有的甚至放倒桅杆。那杆尖横过船头,活像战舰主炮。风小时,也有人不落帆。微风轻拂,缓缓平稳行进,省些力气却冒着极大风险一一大观河是繁忙水道,常有对头船驶来。所以过每条大船船头必站立一壮汉,手持长篙,会船时大嚷:“掌着!望着!” 双方用篙顶开来船以防相撞。那些落了帆的就只有靠人力撑了。当年的我们会好奇地呆呆看着,注目大观河上那戏剧舞台般的表演场面。船工们俩人一组,也有四人一组分成两队,总是左舷右舷对称,同时落篙于水,同时把篙头顶向肩窝,同时发力,同幅的步伐,同频的步调,同时到船尾,又同时转身走到船头......他们像些机器人。现在回忆,仿佛又见到船夫臉上的汗水,又见弯弯的竹篙,又见篙头的铁砣砣,又见起篙时淅淅沥沥的水滴。我仿佛能听到船工们老昆明腔的对白,那些话语想得起来,却写不下来。</p><p class="ql-block"> 我和吳致义到大观河,当然是为了游玩和闯祸,但有时也会像发神经病一样研究科学问题。这些船夫在船上来回走,船走了一条大观河他们应该走了两条大观河。先以为当然如此,后来一想不对头呀!他们撑船行进和拖杆空行时,那大船不是也带着他们在行进吗?!他们应该没有走过两条大观河。由大观楼到老篆塘,大观河长四里,他们走了几里?俩个小学生抱着脑袋想死也算不出来。后来自学大学物理才知事情并不简单。惯性参照系,绝对速度,相对速度,牵连速度,撑杆时匀速的平均速度,拖杆时的负加速度,两种周期的时长,路程与位移之别。幸亏是直线,否则还要升级作矢量处理......俩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可爱得让人自恋。</p><p class="ql-block"> 泊岸大船的四爪大铁锚深深扎进土里,搭上跳板,挑夫们用粗圆木杠将铁练栓着的大石块缷到岸边河堤上。他们衣服褴缕,赤足龟裂,皮肤粗砺,弓腰鸵背....少年心里会泛起忧伤。可是转眼跳进大观河戏水,这区区一点怜悯又无影无踪了。</p><p class="ql-block"> 伟哉大观河!伟哉昆明草根!从西山脚下高峣采石场源源运来的大石头,经年生生建起了昆明一座城。</p><p class="ql-block"> 人佶写大观河是写女童的记忆,我写大观河是写男孩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昆明人爱耍大观楼,当年的交通工具是河里的小木船和岸上的小马车,都是从老篆塘出发,收费都是旧币几百块(合新币几分钱)。那小马车载满了大人娃娃,马夫一声吆喝,小跑的马儿脖子上掛着的一串铜铃就随马匹脚步哗哗作响,是为了通知近旁的人“车来,车来,拐拐站!” 我们从小听担水的挑夫、进城打大粪的农夫,拉黄包车的车夫喊这“拐拐站“,后来明白了是叫你赶紧找个墙拐角躲起来,莫挨碰着。一路铃声的马车很神气,不断超越载着满面春风乘客的慢悠悠的河里小木舟。老昆明人爱打趣逗乐,常用乡言俚语来表达亲切。车上的人对舟里的人喊:“赶紧点!我们玩转回来么你们也要着到啦!” 河里的人就回嘴:“颠死你!闻马屁!咯想要点儿海菜花?”</p><p class="ql-block"> 说起小马车,我要专门写写马料兜。这是一支长麻袋,里边盛了许多被铡得短短的谷草,所谓“一寸三刀“,还掺进一些蚕豆。马料兜套在马脖子上。站着的马将前脚八字张开,降低身段,让兜底着地,更便于啃食。等马车时,我们蹲在马料兜前,听马用臼齿咬嚼硬蚕豆的“括脱括脱“之声。这种声音比我们嚼糊铁豆来劲多了。马很狡猾,不时猛然昂首,将马料兜甩升个底朝天,把沉到袋底被草料隔开的蚕豆翻到较轻的谷草上边。我们在旁边蹲着听,蹲着看,兴味盎然。</p><p class="ql-block"> 更要写“马放屁”一一小孩争坐前排的原因。因为我们打赌,一会儿马跑起来,是夹杆马先放串串屁,还是边马先放串串屁?一路认真观察,希望自己能赢。</p><p class="ql-block"> 大观河是东西走向,南岸土堤自成大道,道边全是农民的稻田和菜畦。北岸修了一条公路可通汽车,但当年几乎见不到有汽车驶过。公路边长满柳树,后些年有桉树从澳洲传到昆明来,间或也能见到桉树,它的果莢像云南人最喜欢的香料草果,昆明人把桉树叫“洋草果树”。老滇池的船是用山楸木打制,又轻巧又耐腐,自从有了洋草果树,生长得粗壮又长得快,就用它的厚板制船了,耐腐但很笨重。公路另侧稀稀落落有些农舍,有些地段十来间房屋相连成一条小街,有居家,有小土杂店,小馆子,小作坊......最醒目的建筑应该就是昆明五中了,人佶小时候就住在昆明五中。</p><p class="ql-block"> 我和吳致义在田野游玩,归家时总爱绕道昆五中,为的是寻找那只停泊于五中校门对面大观河里的一叶扁舟。这支小船内总有两仓清汪汪的凉水。跑去舟边捧水喝,不单是因为口渴,更是因为这水是五中的学生们每日荡舟到草海里取来,这一过程深深激动着我们一一多么想自己也来一“坎”,又冒险又好玩又立功。永远记得舟边高高矗立的杠杆,架上的大木桶和高悬的渡槽。</p><p class="ql-block"> 大观河入海口就是大观楼,我们会在楼前朗读孙髯翁的天下第一长联。长联挂在大观楼正门两侧,面对滇池,大观河在它的左边相伴。</p><p class="ql-block"> 这长联在唱歌。它唱道:你来到大观楼,五百里滇池就奔来眼底,登楼者喜其茫茫空阔无边。老昆明人无论春夏秋冬,都会扶老携幼来滇池边的海埂,用自家配制的佐料拌凉米线,全家围坐草地沙滩大快朵颐。长联唱道:这是因为昆明人不辜负滇池母亲周遭的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p><p class="ql-block"> 大观河其实是一条人工开凿的运河。公元十三世纪云南滇地正式并入元朝中央版图,首任云南省行政长官叫赛典赤,大观河是在他手上开凿的。于云南而言,赛典赤贡献多多,功莫大焉。云南人为了纪念他而立的“忠爱坊”,至今矗立在昆明正义路街头。提词“忠爱”,是因为他不仅不以自己“色目人”的贵族血统自居,反倒特别关照云南土著。我们家与他一样,是色目人穆斯林。</p><p class="ql-block"> 赛典赤就任云南首官,为了抗衡滇西大理南诏势力,决定在拓东建设昆明。那时,昆明坝子一片水泽,到处都是鴨子,连昆明城原名都叫做“鸭池”。他疏通了海口河,让滇池水有去处。筑了松花坝,可预防暴雨后盘龙江洪水泛滥。水退了,肥沃膏腴的黑土地露头,昆明人赞美脚下土地,叫它“鸡粪土”。四围高山拱卫的昆明坝子物阜民丰。美丽的昆明城渐成,产业发达,行政中心人口渐增。人多处,第一要紧的就是运粮。赛典赤领导开凿了大观河,让产自于呈贡、昆阳、晋宁的粮食水路运到昆明。大观河尽头修了方方正正的篆塘大码头,可泊舟,可装卸,可让大船调头。 所以大观河原名叫“运粮河”。</p><p class="ql-block"> 到清朝年间,昆明人修建了雄伟的大观楼,旁边又建牧梦亭,催耕馆,观稼堂,涌月亭,这些楼堂立意高雅,好一派盛世太平景象。醉心于大观楼美景的昆明人,便罗曼蒂克地把“运粮河”改名为“大观河”。</p><p class="ql-block"> 后人又从篆塘向南开挖了一条河,不知河名,我们小时候叫它“清水沟“,河水清澄明亮,可惜水浅,且水草太多,不能游泳,只能用竹编的粪箕去“撮鱼”,比钓鱼收获更丰。清水沟连通了篆塘和南边的玉带河。</p><p class="ql-block"> 盘龙江源于昆明北面丛山中的山泉,流经昆明主城区。古人在城南双龙桥掘开盘龙江堤埧,让水灌入玉带河。玉带河不长,为保持高水位自流灌溉,因而在河上筑了多道拦河埧。在这条河中,历来捕不到什么像样的大鱼。</p><p class="ql-block"> 清水沟在上西坝弥勒寺与玉带河连通,但玉带河水很金贵,它们要奔到下西坝灌溉万顷良田,所以在通连处筑了一道闸门,三个闸口筑得高高的,平时不让玉常河水流进清水沟,此闸专为泄洪,但“泄洪闸”一词太专业高深,昆明人喊不来,于是便叫它“淌水闸“。</p><p class="ql-block"> 天有不测风云。某日,昆明城突然暴雨倾盆,雷霆一片,玉带河发大水,洪水犹如蛟龙,震怒发威。混浊的洪水翻着牛打滚漩涡,气势滔天。我家崇仁街附近金碧路上的鸡鸣桥,河水翻过了桥面涌进城区,下西坝要泛滥了!此时弥勒寺的淌水闸三孔闸眼自动喷射出三大股水柱,我们闻讯从家里飞奔而至,来观看这惊心动魄的景观。世界满是喧嚣,水沬被吹到手足无措的人们的脸上。</p><p class="ql-block"> 大观河也涨水了,大群的鲫鱼和鲤鱼从草海蜂涌而入。这些鱼儿恐怕是图个好玩,见有来水就爱搶水逆流,亦或是想进来大观河吃个痛快?</p><p class="ql-block"> 大观河发大水,我们在学堂里如坐针毡。一放学,赶忙去看搬罾,站在罾边目不转睛。再大的暴雨,大观河也不会形成激流,不会冲走十平方米的大罾网。起罾了,看网底一堆大鱼小鱼泛着银光,挣扎蹦跳,心里那个羡慕!我们的渔具简陋,只能靠手中那半截竹杆。用破伞骨专心致志地做了一把五爪鱼叉,终派不上用场,根本捕不到一条小鱼。</p> <p class="ql-block"> 雨过天晴,大观河恢复了往日的宁靜。那些未落下的船帆懒洋洋挂在桅头上,杂色百纳的布帆百孔千疮。有的小船干脆以草席为帆,破洞上缝着些旧衣烂裳。船尾仓中支着风炉,冒出炊烟,一家人围坐吃饭。精着屁股的小孩在船上跑,一家人晚上就住在船里。那匱缺的年代,一贫如洗的船家哪能买得起洁白的帆布?滇池里美丽的白帆其实是个童话。其实诗人并没有观察过真的穷人帆。在大观河边观景,常让路人伤感。</p><p class="ql-block"> 昆明的冬日艳阳高照,暖意融融。大观河岸柳枝上毛绒绒的芽包里绽出油光光的嫩芽,人们才知道春天来到了。转眼间,嫰芽变成柳叶,河岸柳丛已成烟。旁边稻田里的水稻低头黄熟了,这时柳叶也染上了晚霞般的落日黄。稻子收走了,下一茬小春蚕豆出芽、窜棵了,田野一片墨绿,此时落日黄的柳叶上出现越来越多的黑斑点。滇池海风阵阵,摇落了柳叶,大把大把洒向河堤。当柳枝卸下了它最后一片枯叶,冬来了。柳树多了一道年轮,我们又长了一岁。十年,一个甲子,大观河永远在我们心中荡漾着碧波。</p><p class="ql-block"> 现在的孩子度假,乘坐父母开着的轿车,在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当年的我们在大观河旁乱跑,多辣的日头下都光着脑壳,多远的路程都疾行奔赴。起风了,大观路上会扬起尘埃。暴雨突至,从头淋到脚后跟。对于当年的我们这辈人,大观河更贴近自然,更健康,更冒险,更快乐,也更激发梦幻。</p><p class="ql-block"> 现在的年轻人玩场很多,而老昆明人只知道耍大观楼、耍西山,见到滇海悠悠水,心就静了。滇池母亲的美丽端庄,她的慈爱,她的圣洁,只有老昆明人才说得清楚。</p><p class="ql-block"> 这些都是我们那一代人,以及我们的长辈们经历的故事。故事已经渐行渐远,走进了岺寂。</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