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汪曾祺笔下，感受人间清欢

壹玖柒

我以前认为汪曾祺先生的作品过于平实、朴素、直白、简单。时隔多年，在阅读了先生的《经典小说集》和《葡萄月令》之后，我终于读出了朴素语言背后的佛系、诗意、泰然自若。就如读王维的《辋川集》一样。虽然，先生的作品空灵感不及王维，烟火味却胜过他。那种平淡、自然的写作，日常小景里透出的深远意境，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让我心绪安静。 《汪曾祺经典小说集》收录了《受戒》《大淖记事》《鸡鸭名家》《羊舍一夕》《异秉》《七里茶坊》《安乐居》。《受戒》是先生在1980年，回忆1937年做的一个梦。那样一个战乱年代里，做了一个如此美好的梦。而先生用细腻的笔把梦记录下来，让我感觉就像夏天的晚上，点点繁星，奶奶摇着蒲扇，给我和小朋友讲故事一样的情景。枪炮再厉害，也斩不断人们对生命乐园的向往啊。《大淖记事》让我知道了许多平凡小地方的一个，而先生用他的笔让我领略了它独特的风土人情，身临其境般看到了普通百姓的生存境况。十一子和巧云自然纯粹的爱情，仿佛池塘里并蒂莲花，有洗涤污浊的力量。《鸡鸭名家》写于1947年，却丝毫看不出那个年代的影子。先生娓娓道来的讲述，不紧不慢的拉家常一般，把人物写的活灵活现，很人间烟火。丝毫没有那个年代烽火慌乱的影子。我仿佛看到先生在周围一片炮火声里，弄火煮茶的神闲气定。《羊舍一夕》《异秉》《七里茶坊》《安乐居》，一一让我感受到了汪曾祺先生行云流水般的写作风格，他就像一个雕刻高手，把所见所想都雕刻于纸张，那么细致，那么逼真。透过文字，我能感受到他“雕刻”时，是心静的、享受的、用心的。每个作品都带着他的温度。在那些不太平的日子里，却丝毫看不出愁绪、焦虑、烦恼，仿佛每时每刻都生活在桃花源里。 《葡萄月令》里收录了先生的《果园杂记》《花园》《草木春秋》《花》《翠湖心影》等等，都是我们日常所遇、所见，却又是我们日常忽略的。比如他写《荷花》：下雨了。雨打在荷叶上啪啪地响。雨停了，荷叶面上的水水银似的摇晃。一阵大风，荷叶倾斜，雨水倾泻而下。多么平常。但在先生笔下，我却感受到音乐一般的美感，和国画般的神韵。 阅读《夏天》，看到先生描写栀子花的一段话，忍俊不禁。先生这样写道：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管得着吗？这段看似任性无理的话，我感受到了汪曾祺先生的真实。我以己度人地认为，先生许多的平静、泰然、诗意的背后，可能也有一些不得不的无法诉说的苦闷。人是感情的动物，遇到悲痛想流泪，遇到生气想发火……是很正常的七情。先生也是凡人，他也有自己的情绪。但我知道，先生不是简单地发泄，而是把情绪淬炼成了艺术形式，栀子花的粗话带着美感，“香得痛痛快快”，还有北方腔调的“管得着吗”，让我想到了禅宗“呵佛骂祖”---在脏话里见佛性，于烟火里得自在。有人用抄写佛经的方式来平复浮躁的心，和人世间的纷纷扰扰。有的人用隐于山的方式逃离人世间。汪曾祺先生却用一支笔雕刻般的书写人世间里万般人间事。他的每一次躬身观花、入心三餐，都是另一种方式的抄写佛经。 先生的一生又像是一场行为艺术，他没有追问过“生活的意义”，却用荣辱不惊的笔，透过朴素而平实、烟火气息扑面的作品，用一生回答了“生活的意义”，以及“我是谁”。他的每一篇散文都是舍利子，由尘世苦难在心灵熔炉中结晶而成。他是人间的“烟火菩萨”。这尊“烟火菩萨”告诉我们：生命的意义不在远方神坛，而在我们品尝的茶香里，在花朵上闪耀的露珠里。正如他在《人间草木》所写：“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那朵不知名的野花，已替主人回答了所有哲学诘问：活着，就是温柔地存在于此刻，并允许世界经过你，如同风经过花瓣。 有的作品如泰山般雄伟，很需要脚力才能攀登上去，一路美景，也一路感慨。这般宏大叙事的作品如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的作品。有的作品如村子旁边的小丘或小荷塘，清秀小巧，轻松越过。而汪曾祺先生的作品便是如此。泰山不常见，而村旁的山丘却日日可见。宏大叙事的作品，作者是一个旁观者，以第三视角看人世间。先生的作品，先生就是一个参与者，以亲身亲历，感受人世间。我们既要阅读前者，也要阅读后者，两类作品互补，才能让我们感受到一个完整的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