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衣树下:一个放牛娃的归乡笔记

杨松本先生

<p class="ql-block">山风依旧,带着高黎贡山特有的松脂清香。我站在腊勐村后的山梁上,六十年的光阴在脚下碎成斑驳的光影。七八头黄牛正在啃食青草,它们的咀嚼声与我记忆中的节奏完美重合——那种特有的,草茎被利齿切断的脆响。</p> <p class="ql-block">其中一头老牛突然抬头,湿润的鼻翼微微颤动,仿佛认出了当年那个披蓑衣的少年。</p> <p class="ql-block">那棵大青树还在。树冠比记忆中稀疏了许多,树干上新增了几道深刻的裂痕,像极了我眼角的皱纹。</p><p class="ql-block">我伸手抚摸树皮,粗糙的触感瞬间激活了身体记忆——就是在这里,我垫着蓑衣读完了一册册课本。</p> <p class="ql-block">蓑衣的棕榈叶早已化作春泥,但树根处仍能看到当年磨出的浅凹。树荫投下的光斑,正落在我曾经放牛时用石子摆出的"大学"二字上,那些石子竟还在原处,只是被落叶掩埋了大半。</p> <p class="ql-block">山脚下传来隐约的唢呐声,是昨日婚宴的余韵。酒席上乡亲们都说现在的牛不用人放了,可眼前这些黄牛听见我的口哨声,居然齐刷刷竖起耳朵。当我吹出那段特定的旋律——升调的三连音接两个降调——领头的公牛竟然踱步过来,湿润的鼻头轻触我的手心。这细节让我喉头发紧,原来牛群的记忆比人类更顽固。</p> <p class="ql-block">背包里的精装书突然显得沉重。当年在此读的是油印教材,纸页浸着马兰草浆的酸味,如今却带着城市书店的油墨香。取出那本《云南植物志》,扉页上还夹着半片干枯的杜鹃花瓣,是从大学图书馆借书时无意夹带的故乡信物。坐在当年的位置,书页翻动间,忽然落下几张发黄的照片:十四岁的我站在牛群中,背后是开满火红杜鹃的山崖。现在的山崖被云雾遮去大半,但那些杜鹃仍在,只是开得不再那么恣意。</p> <p class="ql-block">黄昏降临前,我学着旧时习惯折了根栎树枝。牛群果然自动排成纵队,领头的母牛脖子上还系着铜铃,声音却不如记忆中的清亮——铜舌已被岁月磨去了三分之一。</p> <p class="ql-block">经过村口的白龙潭时,牛群自觉绕开那汪能照出人影的泉水,这个祖辈相传的禁忌它们依然遵守。潭水倒影里,我看见自己花白的鬓角上粘着片滇朴落叶,就像当年那个粘着草屑的放牛少年。</p> <p class="ql-block">在故乡寨子的晚霞中,我忽然明白,所谓乡愁从来不是空间的距离,而是时间的断层。</p> <p class="ql-block">牛铃叮当,将六十年的光阴串成一条蜿蜒的山路,通向记忆深处那个披蓑衣读书的少年。高黎贡山的星空依然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碰碎,就像那个被大学录取通知书照亮的夏夜。</p> <p class="ql-block">重回五十多年前的家乡,圆一次童年放老黄牛的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