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梦话

夫子

　　窗外落着雨，雨丝细密如织。檐下悬垂的水珠，沉甸甸地坠着，终于“嗒”一声，砸在阶前青石上，碎成更细小的水光，倏忽隐没。雨声里，木鱼声显得格外寂寥，笃——笃——笃——，像敲在心上。

“雨来了，门，掩上了罢？”我立在门边，雨气湿漉漉地扑在脸上。

少年僧人停下诵经，并未抬头，只轻轻应了一句：“风既推得开，便由它开着吧。”他手中那卷经文，纸页微黄，边角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我望着他低垂的眼睫，雨声更稠密了，檐溜如钩，钩沉了某些黯淡的旧事。

他诵经的声音终于停了片刻，目光掠过雨幕，投向庭院深处。几竿青竹在雨中静立，竹叶上水珠滚落，宛如无声的清泪。

“施主心中，似有座风雨不息的庭院？”他声音平和，却像投石入水。

“庭院？”我苦笑，“我恍惚看见……庭寺里一个有锄禾的人，像是披了件五彩霓裳。”

少年僧人的手指在经卷上顿住，像被无形的丝线缠缚了一瞬。

“锄禾是锄禾，霓裳是霓裳。”

他沉默着，目光垂落勾檐下一只素陶茶瓯。瓯中浅浅春水，映着窗外天色，微微荡漾，恍若有波涛在其间酝酿。

“一瓯春露，亦可覆海滔江”他忽然低声自语，似问似叹。

“这僧佛世界，转轮般碾过光阴——白日如百茎素叶舒展，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长夜又如雪涛奔涌，彻骨寒凉。”

少年僧人邀我坐下。

我说自己像是羊马，己坐不住禅床。

“羊马？”他唇边竟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旋即隐去，“羊马直入山间，搅扰了清修，暮鼓响过，人也忘了夕食之约。施主所念，是这般之物？”

我望向檐外，雨声如江河奔涌，在幽涧里千回百转。“便是这心中狂野的羊马，也早被那奔涌之声裹挟而去听了江河。”

一滴微凉的雨点斜飞进来，恰好落在我颊上，蜿蜒而下，仿若泪痕。

“你看，这无根水，向南折北，最终还不是留在人脸上？”我抬手抹去那点湿意。

少年僧人终于抬眼，目光澄澈如深秋寒潭：“思游千千里，终是幻影。脚步一对，丈量红尘万丈，又怎能轻易超脱？起心相清净——”他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猛地卷入经堂，挟着雨沫，卷动他素色的僧衣，更吹散了案头几页未压好的经文，白蝶般翻飞。

“起心相清净。”我望着他被风拂乱的衣襟和额发，心头忽地一恸。

他俯身拾起散落的经页，指尖拂过微皱的纸面，动作缓慢而郑重。待重新将经卷理好，他才望向阶前那片被雨点击碎的水光。“可知？”他低语，像在叩问虚空，“可知那雨滴，纵使千般虔敬，万般不舍，在无垠的觉海之中，终究……终究会失去踪迹。”

经堂内一时只闻雨声。他不再言语，只默默将案上另一只素陶茶瓯轻轻推向我这边。瓯中清水的微澜，映着窗外黯淡天光，也映着两张沉默的脸庞。那水面晃动的，是檐角滴落的雨，还是眼底未能涌出的泪？竟已无从分辨了。

雨声渐渐沥沥，木鱼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笃——笃——笃——。这声音穿透雨幕，也穿透了方才那番言语搅起的无形波澜。少年僧人重新垂首，目光沉入经卷的墨字之中，仿佛刚才那场关于泪与佛堂的叩问，不过是檐溜滴答引出的幻听。

我凝视着那瓯清水。水面渐平，只余细不可察的纹路。方才惊心动魄的覆海滔江之喻，此刻只余一瓯澄澈的静默。

“羊马入了山，终究要寻它的水草。”我轻声道，更像是对自己说，“夕食可忘一时，总不能忘一世。” 木鱼声节奏依旧，笃——笃——笃——，像是某种恒定的应答。

他翻动经页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一滴檐水恰在此时坠下，不偏不倚，落在瓯心。小小的涟漪漾开，将水中倒影揉皱，复又缓缓平复。水影里的面容模糊了片刻，又清晰起来。

雨势渐收，风也歇了。经堂里弥漫着雨水浸润木头和旧纸页的气息，微凉而沉静。他诵经的声音低而稳，字字清晰，如泉水滑过青石。那声音流淌着，仿佛要填满这雨后的空旷。

我起身，未再言语，只对着那素衣的背影合十，深深一躬。转身走向门口，湿凉的风拂面而来。门外，群山被雨洗过，青翠欲滴。山径蜿蜒，没入雾霭深处，如同人心深处那条走不尽的尘路。

跨过门槛时，身后诵经声依旧未停，却似乎被檐角新坠的一滴雨珠轻轻敲碎了一瞬。那滴雨珠坠下，碎在阶前，声音细微，却足以在寂静里激起回响。我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觉颊边一点微凉，不知是风送来的新雨，还是终究未能忍住、悄然滑落的一点温热湿意。它沿着皮肤蜿蜒而下，在雨后的清凉空气里，倏忽便消失了踪迹。

佛堂依旧在身后，木鱼声笃笃，如常敲打着亘古的寂寥。那滴泪痕，未及渗入蒲团，未及沾染经卷，只在无人看见的瞬间，便蒸发于这山寺潮湿的空气里。它最终未能成塔，未能成寺，甚至未能留下一点微痕。它只是一滴无言的告别，无声地坠落，又无声地消散在门里门外之间那片微茫的雨气里——原来最深的供奉，有时只是寂静的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