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虎记

薛宏新

伏虎记

文/薛宏新

日头爷挪到了黄经一百零五度上头，便猛然撕开了最后一丝温和的面孔。天幕如铁铸，滚烫滚烫的，直直压在人眉眼上。俗语说的“夏至三庚数头伏”，掐指一算今日恰是，三伏猛虎这就下山了——热辣辣的火气便在天地间奔窜开来！

田野里的麦子早已归仓，地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白碱，经日头一烤，裂开细小的口子。树叶子都蔫塌塌蜷着身子，慵懒打着卷儿；蝉儿却仿佛得了号令，齐刷刷收住了聒噪，似也惧惮这伏虎无形的威风。村头巷尾空空荡荡，鸡狗早寻荫凉处蜷缩起来，人更是踪影难觅——唯有火风卷着尘土，在寂静的村落里打着旋儿。

伏日何来？怕是连村中老者也仅记得零星故事。须翻开那蒙尘的厚重典籍：《礼记》记载着秦德公二年，酷暑如炉炙烤着大地，庄稼场院里飞虫如黑云蔽日。德公受了高人指点，下令屠狗杀牲，以血肉之味禳解弥漫天地的无形毒热——自此，“伏日”便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深深嵌进了农时节气里，并一路从周秦汉唐灼烧而来。

汉代人敬畏伏日，其凶煞宛如厉鬼临门。彼时长安城，家家户户闭门锁户，似这般凶煞之日，连门缝也要拿棉絮死死堵严。此风在时光里浮沉，又渐渗入乡野，演变成百姓口耳相传的禁忌：伏天里，稚子莫贪溪涧清凉，壮汉莫使力气耗尽，免得被那无形的“伏邪”钻了空子，蚀了根本去。如今虽再无这般森严篱笆，但伏日特有的那份沉重威慑悄然盘踞在人心深处，如影随形，使人不由生出敬畏。

伏虎张狂，却也并非一味蛮干。这一番极端酷热，竟藏着天地运转的奥妙。此际，湿热的东南季风已裹挟着大量水汽，一路汹涌北上，跋涉千里，终于撞上燕山太行。于是，龙王仿佛骤然惊醒，憋屈了俩月的积雨云，终于寻着宣泄的闸口——倏忽间，天暗如墨，金蛇狂舞，铜钱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将下来！

暴雨淋头而下，凶悍而迅疾。不多时，村旁的沟壑便浊浪翻涌，裹挟着黄土泥沙，奔腾咆哮而去。我立在屋檐下，望着急雨激起的水泡此起彼伏破裂，恍惚听得见黄河故道深处似有醉汉鼾声如雷，又恍惚听见《齐民要术》里农人焦灼的叹息：“夏至后十日种者为上时，初伏断手为中时……” 老祖宗的智慧如雷贯耳：初伏是播种最后一线生机，中伏则已属迟暮，再不栽种，秋获已然渺茫——这分明是与天争食的生死时速！豆大的雨滴敲打在黄土地上的声音，仿佛古农书翻动的沙沙声，又似前人对天时敬畏的隐隐叹息。

抬头望天，浓云翻涌，看去像盘古混沌初开时化育的苍龙。这伏天暴雨，竟是季风跋涉北上的注脚，是天上之水漂移的轨迹，是季风这只巨手在黄淮、华北、东北挥毫泼墨，留下的淋漓水痕与蒸腾暑气。燥热虽似煎熬，却也正是万物在季节深处用力挣扎着生长的证据。

伏日猛虎盘踞在农历的脊梁上，由古而今，虎啸声伴着农耕民族多少艰辛的足印。此时节，门槛被暑气蒸得滚烫，门神也仿佛热得散开了架势；村头闲话的老人们，脊背上汗珠子如同煮熟的豆子，一颗颗争先恐后往外蹦——此间辛劳，耕者心知肚明。

伏虎虽凶，也终得遵循自然之理；农人抬头望天，俯首耕耘，唯知在节令的鞭影下，于土层深处缓缓扎根：天降伏虎，人不知惧，锄头底下讨生活，终究还要自己这一身力气与老天爷的脾气勾兑，熬煮出秋后那沉甸甸的收成。日光虽炙，脚步不停，大地仍酬勤。

浮生亦如斗伏虎，暑气蒸腾的日子，也有坚韧生命在其中奋力翻腾着生长——活路，向来是向灼热的泥土深处一寸寸掘取的。